我有一个秘密

  我家对门有个跟儿子一般大的小姑娘，恰巧跟儿子上同一所幼儿园。于是每天接送往返的路上都会遇见她姥姥驼着背，满头银发拉着她前行。小女孩在姥姥手里显得无比娇气，动不动含着眼泪，姥姥就柔声宽慰，蹲下来为她拭泪，为她系鞋带。

一天下午放学，孩子们都在广场玩耍。姥姥坐在长凳上看着女孩跟小伙伴们嬉笑打闹，我坐在姥姥旁边等儿子。姥姥是太原人，一口乡音，十分难懂。我们并没有交谈，我看着她微微的驼背，一头白发以及那老年人宽宽软软的裤子，还有一双平底阔口的鞋子。我坐在她身侧，贪婪着嗅着阳光下晒着旧手绢的味道，那是一种岁月平淡的气味，一种童年记忆里的味道。很奇怪，那一刻我忽然很有去抱抱身边这个老人的冲动，好想她也能展开手臂拍拍我。那个每天她牵着走路的小女孩在若干年后也会如我一般，看着别的姥姥而想起自己的姥姥吗？

我的外婆一生拉扯过许多孩子。最早的时候应该是刚过门就带夫家的弟弟妹妹们，我外公最小的弟弟仅仅比我舅舅大一岁，很早就没了娘。一堆孩子的家里，外婆自然就做了嫂娘。最晚的应该是她七十多岁的时候带我表弟的闺女了。

我在孙子辈是头一个孩子，那时候外婆五十多岁，身子很好。她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碎花布的衬衣，领口总是严实的扣着，穿着阔腿的灰色的裤子，微微驮着背，柔声细气的说话，慢条斯理的干活，即使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吃饭的时候，还是坐在风箱边的小凳子上，从来不去菜盘子跟前夹菜。家里大人小孩谁吃完了，碗一伸她就赶快放下自己手里的碗去盛饭。

隔了一年，小我一岁的表弟就出生了。我们俩在家里变成了混世魔王，外婆家就成了我们童年乐园。又是上高爬低，偷枣摸瓜，又是吵架打闹，记忆中外婆总是隔在我们中间说不要打架了不要打架了。

有一年冬天很冷，外婆从棚上拿出来几个冰柿子让我俩吃。表弟怕冷，就偷偷把柿子放到被窝里暖着，然后过了一会我们都忘了，就在被子上蹦跳玩耍。等外婆安顿好家务，走到炕边把被子一掀开，柿子早成了稀巴烂，红红的汁子在雪白的被子上沾染成一大片难看的污渍。我们吓坏了，表弟马上一指我说，都是我姐干的。我被吓得忘了分辨，只是呆看着。外婆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埋冤谁，只是赶紧拿了旧报纸和抹布过来收拾。

记忆中，她不仅没有打过孩子，连责备似乎都没有。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已经开始走读，那时候就借宿在外婆家。外婆总是把饭做好，在大门口坐着等我，我一回家就让我上炕，她就去烧火热饭，然后端在炕上给我吃。我那时候嘴巴馋，偷偷拿外婆柜子里换的簇新的五毛钱纸币去买干脆面吃。外婆过了很久才告诉我，有一天我拿钱她跟外公都看见了，外公说，拿就让娃拿吧，别说话吓着她。她笑着给外公说，我还怕你骂她呢，只要你不骂就好。我听了，惭愧的脸都红到脖子根了，五年级的孩子已经明辨是非，深深感到了不问自取的羞耻感，自此后再也没有干过类似的事情。

后来渐渐大了，表弟表妹们也多起来了。外婆的炕上时常滚着好多孩子，我每次去她家离开的时候，她都要送我到村口，在那里一直目送着我，直到我走出几里路，回头一望还会有一个小黑点在那里。后来跟表妹们谈及此事，她们都说同样受到这样的礼遇，每次都不忍分别，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做鞋垫

我最小的表弟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是非常严峻的时候。在形式很严峻的时候，我的表弟在几家人殷切的盼望中降生。虽然是天大的喜讯，但是也不敢张扬。我的小姨为了避人耳目，把抚养这个婴儿的艰巨任务托付给我们年近七十的外婆。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特别冷，我姨父开着蹦蹦车，拉着我和我妈，我姨，我襁褓中的小表弟去外婆家移交孩子。拉了许多婴儿用的东西，又帮忙把家里收拾了一番，几个人开着车在麦场里掉头准备离去。外婆瘦小的身子，使着全力的抱着白白胖胖的孩子，孩子在毯子里睡的很香甜。外婆站在风里，用手紧紧抱着孩子，努力腾出一只手对我们挥着说，放心吧放心吧，我能行。小姨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手抹着肆意流下的泪水。我妈跟我都劝解着，没事，外婆那么细致，肯定会把孩子带好的。小姨，半天才强忍住泪说，我不是不放心娃，我是放不下我娘啊，我娘这么大年纪了，我还拖累她。彼时，我并不解其意，而今想来，亦是悲戚。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三十二岁，最小的表弟也十四岁了。我因公公去世未能奔丧，成为一生之憾，十四岁的少年懵懂无知，对生老病死并无感触。

如今，千里孤坟，无处凄凉。

外婆走了，那个村子没了最疼我的那个人，那个老屋也不复存在。“记得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自此后，我患上个怪病，无比留意身边的姥姥。看到姥姥拉着小外孙女的手前行，就变得无比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