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墙角那株青萝已经爬得很高了,绿油油的藤蔓伏着墙壁延伸到墙头,探了出去,却被花匠手中的大剪子毫不留情的一声咔擦,断了去路。太过招摇,不是红杏,也不能出头。
这是午后。阳光是懒的,人也一样。
阮家二少奶奶临月坐在杏花树下,手里一把团扇轻轻摇着,日光太暖,教人生倦,便想阖上眼睛,好好养神。
忽听得丫鬟的声音,带着笑意,道:“二奶奶,先生到了。”
临月睁开眼睛回望过来,恍惚是在做梦,丫鬟的身后,跟着一个年纪约摸四十上下的男子,面容清瘦,着一身灰白的长衫,正迎着午后的光,缓步而来。
他脸上的轮廓在逆光里一点点明晰,是浓长的眉,深邃的目,薄唇紧抿,看似严谨的一个人。
临月的心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得紧紧的,有种窒息的感觉。
是他。真的是他。
“二奶奶,这位先生的教书本领可是远近闻名呢,小少爷跟了他定能学到好些东西。”丫鬟嘴甜的说着好话,声音却像是透过万千山河,杳杳传进她的耳里。
浑身一震。
“…先生?”终究是迟疑着开了口。
男子颔首,面上有丝丝笑意,仿佛未相识,轻轻唤了一句,“二奶奶。”
一声轻唤,惊碎了她的梦,仿佛听到梦的碎片零落满地,一踩都是清脆的响。惘然间醒悟,如今,他的身份依然是教书先生,而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姐了。
淡淡的笑容从她清秀的脸上荡漾开来,她道:“先生如何称呼?”
男子抬起眼皮,声音恭敬,不见端倪,应着:“我姓俞。”
临月记得,家中请来教书先生那年,她十岁,尚是懵懂无知的年纪。那天,在花厅里,穿着杏白色对襟衫子,梳了对小辫,规矩的跟在母亲身后,因为好奇,便偷偷瞥了一眼,只一眼,还不及看清他的模样,又将头垂了下来。
“临月,快叫先生。”父亲在旁道。
她垂首启唇,声音轻细,“先生。”
年轻的先生一身灰白长衫,不亢不卑的立在那儿,点了点头。嘴角虽含着笑,眼睛却分明疏冷,清风傲骨。
一晃神,十二年前的脸与眼前这张重叠,岁月的痕迹一览无遗,他苍老了许多,而她,也已为人妇。
二、
“俞先生。”临月轻唤了一声坐在对面的男子。目光却落在梨木小案上的白瓷茶杯上,色香浓郁的一杯酽茶,徐徐升着热气,在两人之间,缭绕着。
俞清越抬起头,望着她,“二奶奶有什么话要说?”
她轻笑,端起茶杯,斯文的抿了一口,“先生这些年过得可好?”
俞清越亦是微笑,礼貌而又客套,“一直在教书。”
她凝视着他,目光平静,“教了几十年了,可曾厌了?”
他亦是淡淡的笑着,“是打算一直教下去了。”
她捧着茶杯没了言语。
空气中静默了一会。外面传来脚步声,丫鬟领了小少爷阮年走进来,临月招了招手,六岁的小男孩便轻快的跑过去,甜甜的喊了一声,“娘。”
她的手轻抚着他柔软的头发,指向一旁的男子,道:“年年,快叫先生。”
男孩回望过去,眼底是一泓清澈的明溪,印着男子的影子,亦是规规矩矩的喊,“先生。”
稚嫩的童音仿佛是投入深池里的石子,咕噜了一声,便激起了一圈淡淡的涟漪。
涟漪中,是她旧时的模样。
“先生。”十二年前的尹家书房里,屏退了下人后,十岁的少女坐在书桌前,静静的望着他,一双明瞳,清灵澈亮,问着:“你会一直教下去吗?”
男子捧书的手渐渐垂下,斯文的微笑:“小姐,我会把所有会的东西尽数交给你。”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天真,“需要多久?”
男子笑道:“小姐这么聪明,两三年就够了。”
她却缓缓垂下头,眼底黯然如灭。
于是,两三年就能学会的东西,临月却花了六年。
聪敏灵慧的小姐变得愚钝。读两遍能记住的诗词需读十遍。两年间才学会作第一首诗。四年后才画出一册花鸟图。
六年,才尽数学完。
被父亲指责,她默不作声。而当先生受到质疑时,她却道:“是我不好,不够用心,不关先生的事。”
不是不用心,而是别有用心。
六年。六个寒暑交替。她终于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他面前,再也无须仰着脸去望。那个早晨,先生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立在窗前静候的小姐回过头,眼底闪着欣喜的光,“先生,今天是我十六岁生辰,你送我什么好?”
芳龄十六,碧玉年华。他送了她一册花间词。
工工整整的楷书,是他一笔一划连夜赶出,呈到她面前时,还能闻到墨的清香。她接到手里,如同珍宝,轻抚着。抬头望他时,眸中水光闪动,晶莹一片,她道:“先生,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三、
手指轻轻翻过纸页,哗啦一声响,旧时墨香从字里行间溢出。她的目光一页页的掠过去,那些熟记在心的词,噙在口中,不敢声张。
里间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先生念一句,孩子念一句,末了,又让孩子独自从头念一遍,先生在旁静听,错字纠正。
不知不觉,地上的光影拖长,一天又要过去了。她将手中的册子合拢,轻轻放进旧匣子里,扣上,秘密被藏起,没有眼睛能窥入。
珠帘一阵轻响,临月抬起头,便见俞清越和阮年一起走了出来,两人嘴角都挂着笑,似是合作愉快。
“二奶奶,小少爷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他向她报告,轻描淡写的语气。
临月微微点了点头,阮年就已经跑到她跟前,乖巧的道:“娘,我会背诗了。”
她轻笑,抚着他的头发以示鼓励,“乖。”
“天色不早了,我就先行告辞了。”俞清越拱手,就要往外走。
“先生——”她急忙叫住他,略顿了顿,才道:“一起用晚饭吧。”
“不劳烦了。”他客气的答,目光却不在她身上,只对阮年道,“明早我会再来,不要贪睡。”
说完,就走了,一袭长衫,决绝的背影。
临月不会忘。六年前,得知了父亲要将自己许配给阮家的二少爷时,她再也无心听课了。他用书角轻轻叩了叩桌面,蹙着眉头,“小姐,你又走神了。”
她愁眉紧锁,声音哽咽,悲伤与无助尽在他的注视下显露,“先生,父亲……要把我嫁到阮家去。”
他却道:“这是喜事。”事不关己,云淡风轻。
“不,我不愿嫁。”她把心一横,毅然而起,“先生,我想嫁的人,不是他。”
凭着一腔孤勇。她把心事尽露。然而他不解风情,“小姐,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
“先生,现在是民国了,我不要听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固执,倔强,一步步的逼近他,“先生,我想嫁的人——是你,除了你,我什么人都不要。”
仿佛是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她在他的面前,目光坚定,他无路可退,只觉得胸口一热,推开了她,“荒唐!”
她不解,“为什么荒唐?”
他无奈开口,“小姐,我们之间……差了太多。”
她上前拉着他的衣袖,央求:“差了什么?先生,你告诉我。”
“总之,我们之间是不能的。”他心乱如麻,说完这句,放下书本,走了。
一袭长衫,决绝而去。徒留她一人无力的站在那里,寂寂的哭了起来。
四、
天下雨了,来势汹涌,是雷雨,院子里花树也让这场雨打得奄奄一息。
临月站在屋檐下,展开二爷捎回的信,细细看着。一旁的丫鬟捂嘴,偷偷的笑。
阮家的二少爷待二奶奶极好。这位常年在外经商的生意人,却有一颗细致的心,因她生性喜静,就择了间院子,选了三五个下人,让她入住。知她喜爱杏花,便在6移植了几株,种在院子里,供她欣赏。
他一心一意,讨她欢心,只因她是他的妻。
“二爷过几日就要回来了。”临月将信折好,塞进信封,对丫鬟道:“这几日该准备的都准备一下。”
丫鬟领命,正要走,又被叫住,“去备一些酒菜来。”临月望着里屋的身影淡淡的吩咐。
俞清越正在教阮年写字,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细心的教着。临月走进去,步子太轻,他不曾听见。是阮年抬眼发现了她,叫了一声,“娘。”
俞清越这才搁下笔,抬起头来,恭敬道:“二奶奶。”
临月微微一笑,“外面的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了,先生就留下来一起用晚饭吧。”
俞清越望了望天色,刚想拒绝。却见临月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杏白的单衫,长裙,布鞋,仿佛还是旧时闺中的打扮,只是那一头乌黑的发已为他人挽起。
他二十二岁入尹府,成为她的先生,教她诗词书画,她是他见过最认真的学生,然而也是他教得最久的一个。朝夕的相处,她的小心思,他都懂,只是不敢妄想。
理智不准。身份不准。道德不准。所以一次次的推开她。
那日,临月说完那番话后,他告假十天没去尹府,再见她时,她已瘦了一圈。她伏在桌前认真的写字,纤细的手指,执一根小狼毫,于惨白的纸间写满他的名,秀气的簪花小楷,一笔一划,让他无处可逃。
“先生,你再也不能躲我了。”看着他重新站在她的面前,她过于苍白而显病态的脸漾起一抹笑意。
他无端端打了个寒噤。
“先生,我已跟父亲说了,我不嫁阮家。”她天真的望着他,一步步上前,“只要你答应带我走,他就不会为难我们。”
“不,小姐。”他慌张,摇头。一字一句,残忍的击碎了她的梦,“我们不能在一起!”
临月错愕,手指紧攥着他的衣裳,一脸难以置信,“为什么?先生…”
“小姐,我们不合适。”
没有多余的解释,他只是丢下一句话,便一点点的,掰开她的手,落荒而逃。
五、
“先生,你走神了。”
一声轻唤,让呆坐在座位上的男子回过神来。临月轻轻为他斟满一杯酒,奉上。
俞清越连忙接到手中,不忘敬语,“多谢二奶奶。”
临月轻笑,“先生不必客气,说起来你也是我的师长。”
他没有回话,算是心照不宣,凑近酒杯,喝了一口。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乍起一声惊雷,震耳欲聋。临月饮尽了一杯酒,又满上了。望着对面的男子,徐徐开口:“先生可还记得六年前的那晚,也是下着这样大的雨。”
俞清越的手一抖,所幸杯中酒尽,已撒不出端倪。
“那晚,你走后不久,阮家就来了人,过了几日我就嫁到这府中来了。”临月微微笑着,波澜不惊的叙述着陈年往事,“我也算是忽然明白了,说到底还多亏了你。”
右手的掌心隐隐发烫,俞清越苦笑,思绪也抛得远了。
他辞了尹府的先生之职后,尹家的小姐病倒在床,终日恍惚。尹家派人请他上门的那日,天也是这样下着雨,他一身湿透,走进临月的闺房,在浮荡的汤药味中,看到了她的病容。
她痴痴坐在椅子上,双眸无神,下颚尖尖。见到他来,却笑了起来。
“小姐……”男子嚅嗫着唇,不知如何开口。
“先生……”临月朝他伸出手,声音沙哑,仍是执着的一句话,“我不嫁到阮家去。”
他的心一阵刺痛,“阮家与你门当户对,阮家二少爷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先生,我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
“我只是个穷教书的,你跟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我都不在乎!”临月看着他,目光坚定,“先生,你带我走。求你,带我走。”
“我不会带你走,希望你能明白。”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眼底却一片漠然,“小姐,你还太年轻,不要因为我而误了你终身,有些事,往后你就懂了。”
他自知言尽于此,便朝外走,怎料临月忽然追上来,大胆的抱住了他,她瘦弱的身子,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就这样紧紧的抱着他,“先生,我长大了,我都明白,我都懂。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一生幸福,我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你放开!”心中纵有百般无奈,他的语气依旧森冷。
她狠咬下唇,不肯松手。是铁了心肠,要跟他了。
然而,他再一次狠狠推开了她,用那只教她写字教她书画的右手,狠狠的打了她。
清脆的响声在耳边久久回荡,他右手的掌心已然麻痹。
临月苍白如纸的左脸多了一道清晰的痕,泪凝于眶,却只是哽咽着:“先生,你打我?”
从前,她一直很乖,见到他蹙眉,都会好好收敛。他对她,亦没有过一句重言,一直以礼相待,从她的十岁,到她的十六岁。
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胸口也疼,还是要狠下心肠,“尹小姐,我已不再是你的先生了,你我往后再无瓜葛,你,自重!”
说完,他毅然转身,不留余地,不再回头,走了,步子由疾到缓,走出了她的闺房,走出了尹家宅子,走出了她的生命。
再无瓜葛。
六、
“先生,我如今过得很好。”她说着,嘴角扬起笑意,是真心话,他听得出。然而胸口处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闷的,开口,只能吐出三字,他说,“那便好。”
“说了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都怠慢了。”她用筷子夹起桌上的菜,放进他的碗里,“饭菜都要凉了。”
他点点头,将菜和着饭一起塞进嘴里,果然是冷的。
晚饭过后,天却放了晴,他起身要走了,她却忽然叫住了他,“先生,等等……”她起身走到内阁,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信封,塞进他的手里,“二爷说要让年年上洋学堂了。”
对此,他微怔,有些失落,却也只能失落罢了,启唇,“好,洋学堂很好。”攥紧了信封,他转身朝外走。
雨后的院子,空气十分清新,入鼻都是植物的清香,他晃晃悠悠走出了院子,听到丫鬟的一声“先生好走”,接着,那院门就合上了。
他伫立在那里,望着朱门深深,院宇高墙,那是他与她之间永远都无法逾越的鸿沟,从始至终,她在那一头,他在这一头。
杳杳不能相望。
他记得她十四岁时喜欢一首词。那日站在明窗旁,远远看着他往书房里来,便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予,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念到最后一句时,他已经走到她的面前,板着脸,“方才念的什么?”
她眼底分明闪过一丝狡黠,却还是乖顺的含羞垂下头来,用轻细的声音道:“先生,一生休。”
一生休。想到这三个字,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听在耳里,令他自己都发寒。
他怎配?
抬步,往前走,一袭灰白长衫,清冽的背影,渐行渐远,再也不见。
院子里,杏花满地,临月立在杏树下,眼角的泪水冰凉,抬手拭去,不留痕迹。
陌上少年已陌路,妾心何处安?
她伸手,轻轻拂去了头上的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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