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亚 风清扬 原创

  奇亚    风清扬  原创

                            1

    稻草人的名字叫奇亚，是我童年时期的心灵挚友。那时的我天真烂漫，而他自由如风。我们时常在金色的稻田上奔跑，游戏。我跑得快，而他只有一根木棍支撑的脚，只能一跳一跳地在后面追我。

    “阿龙，你别跑那么快。等等我。”他远远地在我身后喊道。

    “快点啊，奇亚！”我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冲他招着手。

      温热的夏风拂过我们的头顶，空气中弥漫着稻花的芬芳。我闭着眼睛聆听着风吹稻浪的声音。我的嘴角浮泛出幸福的微笑。奇亚终于追上了我，我抱着他。他的身上也散发出香甜的稻香。那一瞬间，我满心欢喜，那一瞬间，我曾希望时间就此凝固。

    夜幕降临之前，我和奇亚坐在田垄上。我们眺望着远方通红的落日，金色的余晖将西山上方的天空染成玫瑰色的红。

    我们什么都不说就感觉很幸福。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我转身注视着奇亚平静的脸。

  “奇亚，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我开口对他说道。

  “虽然我很想,可是……”他停顿了一下，垂下眼睑，一脸忧伤地对我说，“可是，你总要长大的。”

  “那又怎样？”我疑惑地问他。

  “当你长大成人，你便无法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你得远走他乡，工作，然后你将拥有自己的妻子，她会为你生下孩子，男孩或着女孩都无所谓。而那时，你便无法做自己的主，你得为他们奋斗，为他们流泪，欢笑，快乐而又悲伤地活着。你会孤独，也许不会。到了那时，你会忘记我，一个同样孤独的稻草人陪你度过的那些美好的童年。”他说完，默默地垂下了头。

  “不，不会，我不会忘记你的，奇亚。你是我的心灵挚友，你为我带来那么多美好的记忆，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要知道，忘记过去是对自己的一种背叛。”我急忙说道，情绪显得有些激动。

  “但愿如此。”他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用轻松愉悦的表情看着我。

  我抬头看了看他头上的那顶破烂不堪的帽子，风吹过他的头顶，帽子摇摇晃晃，似乎想要跟着风儿飞走。

    “奇亚，你的帽子已经很破了，等我有钱了，再给你买一顶新的帽子。”我微笑着对他说道。

  “谢谢你，我等着，等着你亲自给我戴上。”他说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不早了，你妈妈叫你回家吃晚饭呢！”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我说道。

  “那你呢？”我问道。

  “我要留在这里守着稻田，就像守着你的纯真的童年一样。这里是我心魂的归宿，我不能离开。”他说道。

  “也许，那样你会孤独的。”我不无担心地说道。

  “呵，你忘啦。陪伴我的还有月亮和星星，还有那些飞舞着的闪着绿光的可爱的萤火虫呢！因此，我并不感到孤独。”他笑着说道。

  “嗯，那晚安！”我说。

  “晚安，夜梦安详。”他笑着向我告别。

                                2

    时光荏苒，不给任何孩子拒绝长大的权利。多年后的这一天傍晚，繁华的城市里。工作节奏匆忙的办公室，这时工作人员已匆匆离去，办公室显得寂静异常，像空荡荡的羊圈。

  唯独经理办公室里还亮着灯。

  我坐在软垫座椅上，而经理则坐在办公桌后面。

    他是多数人口中的那种四十岁左右的油腻中年大叔。他大腹便便，啤酒肚高傲地隆起，像极了怀孕半年的准妈妈。可惜里面没有什么东西，除了一层厚厚的脂肪。如果说把他的脸上的油刮下来能炒一锅菜的话，也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夸张的大鼻子向人透露出性欲旺盛的信息。从他冷光镜片之下的那双浑浊眼睛里所折射出来的目光要比那镜片更冷。与大多数中年男人相似的油腻特点他总能幸运地一一具备。头顶的发际线后移，在接近百会穴的地方倔强地停留着，像是濒临溃败的士兵正在为一次看不到获胜希望的战斗做着殊死搏斗。

  他高傲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显得十分高大，而我只是低着头坐在下面越发显得渺小，我们两相对比实力悬殊。办公室里的气氛安静得有些可怕。与其说这是一次交谈，倒不如说是一次审判。

    油腻的外表，如果是这样也能忍受，只是当他一开口说话，就有些让人受不了。

    他动了动嘴，我能感觉到他周围的空气以一种轻微的频率振动。声波即将如炮弹一样从他喉管里的某个发音装置里迸发出来，如果我没猜错，他已在大脑里组织好语言，那么，他要说话了。

  “长话短说，我也不耽误你时间。”他顿了顿，“你突然提出辞职请求，这让我感到有些惊讶，我想不到你会这么做，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突然感觉自己不是坐在办公室里，而是站在中国好声音的舞台上，也许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毕竟他说话的方式像极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导师们，这怪不得他。只能怪我想象力太丰富。

  “额……我……”我欲言又止。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有什么就说吧，咱们相处这么久了，你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有什么就直说。毕竟你在这里干了这么久了，咱们也都有感情了，你说是吧？”他笑着说道，咧嘴笑了笑，露出烟渍黄牙齿。他说完后，伸手拿起旁边泡有几颗枸杞的透明玻璃杯放到嘴边很绅士地抿了一小口，然后又放回到原处。

  “感情？呵呵，去他妈的感情！当初你拼命剥削我的时候怎不见你和我谈感情？”我心里这样想道，但为了不伤害他所谓的“感情”，还是没吐出来。

  “你怎么了？”他又在嘴角重复了一遍和刚才一样的动作。他比我明白，微笑是唯一化解尴尬气氛的手段。

    “奥，没事。”我说，然后眼睛注视着玻璃杯里被泡的发涨的几颗红枸杞轻轻飘动。

  “也许，黑枸杞补肾的效果会好一点。”我笑着调侃道。

  “只要是枸杞，都能补肾，谁在乎它是黑的还是红的？”他笑着打趣道。

  他已把话说死，我只能哑口无言。

  “那么，可以告诉我你辞职的理由吗？”他为怕我遗忘，他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这没什么意义”我说，“这个问题就像八岁小孩说的蹩脚英语一样无趣。如果你非要得到一个理由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他妈的受够了，对，我活腻了，这下你这样满意了吧？！”

  “额……”他的脸红红的，像是刚刚喝醉了的醉汉一样，红的竟有些可爱。我知道他已怒火攻心，因为从未有员工跟他当面顶过嘴，毫无疑问，这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期待着他把怒气撒在我身上。

    但，我还是失望了。他板着脸，那表情凝固了几秒钟后像是突然化开一样。他挤出笑来。我知道这样做对他而言是一种内心的煎熬。

    “看来面子还是蛮重要的。”我在心里嘀咕道。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我平时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或是有待提高的地方。你可以提出建议，我也会努力改正的。”他笑着说道。

  “呵，我哪敢呢？您可是爷呀，办公室里拍您马屁的员工可是多得去了，您应该稳当当地端坐云端之上岿然不动，这才符合您的领导风范。若是我一阵指责的狂风吹来，怕您会承受不了，一不小心坠落云端摔个浆脑涂地，那可就不好玩了。大家都是讲面子的人，何必为难彼此呢？”我淡淡地说道，用舌头舔了舔干渴的嘴唇。

  “他妈的，你以为你是谁呀，公司离开你都不运转了？呵，小子，你还太嫩了！想当年我出来奋斗时，你还穿开裆裤和尿泥呢。别他妈的在我面前装清高，没什么卵用。”他终于爆发了，声音冷冷的，嘴里像是含着一口冰淇淋。

    我呵呵一笑，尽管笑得过于勉为其难，但我只能这么做。

  “是的，我得承认，我是有些嫩，嫩得可怕。几乎所有人都在教我如何做一只听话的绵羊，却从未有人告诉我如何去做个牧羊人。而你知道绵羊的下场总是悲惨的，逃不过挨上一刀的命运。这些年来，我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一天，做着相同的事情，甚至连每天说的话都出奇地相同。我过着一眼便能看到头的日子，而生活正时刻拿着屠刀站在我的身后，要将我变成平庸的大多数绵羊。我仿佛能看到50岁时的自己。向您一样油腻的中年大叔，一边埋怨着操蛋的生活，一边喝着保温杯里泡着的枸杞水。他妈的，我厌倦了，老子受够了！对不起，请原谅我爆粗口。这种情况下我别无选择。”我苦笑一声，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默默垂下眼睑，他并没有表现出生气或是难过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睁开眼睛望着我，我注意到他的眼眶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可是你辞职后要去干什么？还不是跳进另一个羊圈里接受驯养？”他冷笑一声，声音里掺杂着调侃的意味。

    “为了梦想，为了做自己喜欢的事。要知道，人活得太安逸了，难免会出问题的。有太多的人就是不肯踏出那一步，他们不愿意承担那不确定的未来所面临的风险。为了苟且于眼前的生活而忘记了诗和远方的田野。”我说完，抬起手来挠了挠后脑勺。

  “呵，年轻人，梦想值几个钱？你辞职后能靠你的梦想养活自己吗？你知道这个城市的房租一个月多少钱吗？你知道你一个月养活自己需要多少钱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你的梦想还值多少钱？有多少人光是生存就耗尽了精力了，那还有时间去顾及梦想。梦想，那是富人的奢侈品。”他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只不过比刚才多了几分冷嘲热讽。

  “好吧。”我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我的想法他不懂，而他的思想又是我所不屑的。这样的交谈没什么意义，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没必要再挽留了。年轻人，祝你好运。”他笑了笑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真诚的祝福，我心里有些暖暖的。泪潮从心底涌出来。

    “你很像我的孩子，他当年也像你一样充满着对生活的激情，只是进入社会短短几年，他的眼睛里再也闪现不出当初的光彩来。他已被生活驯养成了一只平庸的绵羊。为此，我感到心痛。”他说些，眼眶湿润起来。

  “对不起，请原谅我刚才的轻狂。”我说，“没有经历过生活所带来的阵痛，怎么可能会实现梦想。”

  “没什么的，我老了，折腾不起了。要是我有你一半的精力，说不定还能为梦想疯狂一次。说白了，我的命运已经尘埃落定了。”他说着，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我听了，唏嘘不已。

      离开经理办公室后，我一身轻松，那心情与刚刚获得了假释的囚犯心情差不多。

    “听说鸟儿被关进牢笼里久了，便会忘记自己有一双能飞上蓝天的翅膀。只是，当你走出牢笼的那一刻，你是否还能再次记得飞翔的能力？”我听到了内心深处发出的这一疑问。

                            3

  我掂着行李，背着双肩背包站在十字路口感到有些茫然无措。

  我在等绿灯亮起的那一刻，奥，也许我关心的不是绿灯，而是下一刻我将要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月明星稀，城市的夜空中的月亮没有霓虹灯那般璀璨夺目，却显得分外迷人。

  每一个选择都是自己想要的，以后都将是这样。

  我感到很疲惫，是身体的疲惫，我得找个地方休息会。

  我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将行李放在脚边。大街上车流不息。行人匆匆忙忙，下班的男女匆匆忙忙赶回家，带着一身的疲惫。他们不再奋力挣扎，他们的眼睛不再发光选择了与生活妥协。没什么不同，只要是在羊群中，你必将被驯服。

  提着水果面无表情从我面前走过的中年妇女，眼睛盯着手机傻笑着刷着抖音从我身边路过的青年男子。还有脸色苍白，画着浓妆从我旁边走过的妙龄少女。他们都差不多一个样，就像是从流水线上某个模子里加工出来的产品一样。没什么特别。大家都特别爱手机，喜欢对着冷光屏傻笑。他们很忙，忙着工作，忙着挣钱，忙着还花呗和网贷，忙着购物，忙着生存，忙着娱乐，或是忙着去死。

  我感到有些无聊，知道现在我才察觉到自己以往过得是怎样的一种无趣的生活。单调，琐极无味。我垂下了眼皮。

                              4

    “阿龙，我终于找到你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像触电般猛然睁开眼睛，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他。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稻草人，他的身体上的稻草凌乱不堪。胸口的位置有一个大洞。支撑他脚的那根木棒早已发霉，他头顶戴着的帽子早已成了破布片。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闪闪发光。 

  “你是 ……  ……?”我抬起头疑惑地问他。

  “阿龙，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奇亚，你童年的玩伴呀，你真不认得我了？我找你那么久总算找到你了！”他的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奇……奇亚，你是奇亚！”我重复着他的名字，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猛地冲上去抱紧了他。

  “奇亚，你怎么现在才来？你一定受了好多苦吧？”我哽咽道，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对不起，阿龙，我现在才找到你。我知道你在这个城市里很孤独，你时常悲伤着，没有谁懂你的快乐与悲伤，没有人愿意倾听你心灵的渴望与诉求。没人愿意分享你的苦乐与悲伤。你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揭开心灵的伤疤，默默地舔舐着伤口。你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一个可以安住的家。你孤独地飘泊着，像一叶风雨中的浮萍。为了这个缘故，我费劲千辛万苦来城市里找你。”他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奇亚。我真的很感动。这么多年，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为谁哭泣过。”我说着，垂下了眼睛，“只是，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少年，我已满身伤痕，我已苍老。”

    “纵然你苍老，也是少年。”他松开抱着我的手，安慰着我。

      “谢谢你。”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只是你的胸口是怎么回事？你的心呢？”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站在一望无际的稻田沉沉睡去时，被乌鸦叼去了。现在我找到了你，费尽千辛万苦。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心。”他说着脸上露出了微笑。

      “嗯，奇亚，带我走吧，离开这里。我已离开田野太久了。我的心渴望着回归。那是我心魂的归宿。”我望着他的眼睛说道。

    “好的。对了，是时候兑现你的承诺了！”他说道，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什么？”我疑惑地问他。

    “这个呀？”他说着指了指头顶那顶破旧的帽子。

  “奥，呵呵，没问题。”我笑着答应道。然后俯身从行李箱里取出一定崭新的尼龙帽子。

  我踮起脚尖将那顶破旧不堪的帽子取下，然后将新帽子戴到他的头顶上。

  “真好！”他眯起眼睛咯咯笑了起来。

    “咱们走吧！”他笑着对我说道。

  “好。”我点了点头，提起行李跟在他后面。

    “还记得你小时候那段日子吗？那时咱们一起在稻田里玩耍，你总是远远地跑在我前面。但是现在，我走在你前面了。我用了大半辈子时光，总算追上了你。”他走在前面，笑着说道。

    “是呀！我走出了半生，直到归来时才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才寻到了少年时的模样。”我跟在他后面说道。

  此时，夜风轻抚我的额头，城市的上空星光灿烂，月光皎洁，映照着我们的归途，我和奇亚的归途。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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