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青是邻居大伯的外孙,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我家,那时候他大概八九岁的样子,脸圆圆的,不能简单的用“婴儿肥”来形容了,像是口中含了两个网球,第一眼看上去,呆头呆脑,是一副傻傻的模样。那时他正专心地玩我外甥女的玩具火车,不时发出痴呆的笑声,我一度觉得,他那种开心的程度,是任何人都无法匹敌的。
我听着他和我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对话,大意是说他家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玩具,是他爸爸买给他的,他觉得很好玩。从他的语气中,我听出一种和长相完全不匹配的幼稚,母亲不断地提醒他道:小心点,别把妹妹的玩具给弄坏了。他信誓旦旦地承诺,放心吧,不会弄坏的,我可小心了!
随着他来我家的次数逐渐增多,我们两个也开始熟络起来。按照辈分,他应该喊我“舅舅”,可是这孩子大概智商略低,总是顺口喊我“哥”,我怎么可能允许这种拉低我辈分的事情发生,所以每当他喊错时,我总是用脚来善意地提醒他。后来得知他已经十岁了,正上小学三年级,我问他学习怎么样,他说,他爸爸是开吊车的。
正值暑假,我在家里闲着无事,便带着他出去胡乱转了转。我们两个一路走,一路说,慢慢的,我对他和他的家庭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
永青的爸爸的确是开吊车的,就是那种具有可伸缩的车臂,能将水泥板运上几层楼高的车,是现在农村盖房子必不可少的工具。所以,他爸爸收入应该还可以,至少在农村还算说得过去,只是每天早上四五点起,晚上八九点回,有时赶上停电或是机器出问题,要拖到十点十一点才能回家。虽然很辛苦,说出去不那么好听,但这就是生活,是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的尊严。
永青还有一个妹妹,比他小两岁,按照他的说法,她是他的敌人,二人因为争抢玩具,每天至少打一架。我见过他的妹妹,她和永青比起来,显得很是聪慧,眉宇间透着秀气,不得不说,兄妹两个的差别是有些大了。
没走多远,我听到了一阵机器的轰鸣声,永青指着不远处,道:看,那就是我爸!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面目黝黑的中年男人,身上的短袖不知穿了多少年,已经被太阳晒的变了色,他正操作一辆铲车,踩油门,前进铲沙子,然后抬起,倒车,刹车,一气呵成,看来当一个人靠一门手艺维持生活时,他一定会把这门手艺练得异常娴熟。因为人手不够,所以他只能在开吊车之余,操作这辆铲车运送沙子、石子之类的建筑原料,这样可以多挣些钱,而这本该是两个人配合来完成的。当时天气很热,永青的爸爸正暴露在太阳下,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却无暇擦一擦满脸的汗水。
我们两个站在一座桥上,那时桥下的水还很清,仔细看还能看到有鱼游过的黑影,他盯着水面,吃吃地问道:哥,你说鱼在水里喝水吗?我朝着他的屁股狠踢了一脚,怒骂道:你大爷,叫舅!
我问永青,你长大了想干什么,他摇了摇头,憨笑道:不知道!我默默反问自己,而我又何尝不是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由于他家离我们村比较近,永青经常自己一个人来姥爷家,气人的是,他从来不跟家里人说,所以很多次搞得他妈妈在自己村找的焦头烂额,折腾一番将要报警时才得知永青自己去了姥爷家。因为类似的失踪事件屡禁不止,所以每次他的姥爷见到永青一个人出现在自己家时,总是胆战心惊,第一句话肯定是问:你妈知道不?
暑假结束,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见到永青了。但每次放假回家还能断断续续从母亲或是邻居那里听到他的消息,大意都是,他如何惹爸妈生气,如何惹姥姥姥爷生气,如何不懂得谦让妹妹,如何小小年纪就辍学在家。记得最严重的一次,他的姥爷亲自把永青从自己家里赶了出来,邻居大伯脾气很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做。每当提起他,他姥爷总是唉声叹气,大有一种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他对永青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唉,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不懂事呢?常听邻居大伯开玩笑说,永青的爸妈经常因为永青更像爸爸还是更像妈妈这个问题拌嘴,两人都说他更像对方,仿佛说永青像自己就是给自己摸黑一样。我想,这是他们夫妻间的玩笑吧,哪有父母真的嫌弃子女呢?
在我的记忆里,永青从来不会生气,总是动不动就憨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过的很开心,或许他的智商真的不是太高吧。
最近一次见他,是几年前,那是一个盛夏,像极了那年暑假。当时我坐在去学校的公交车上,由于堵车,中途停了几分钟,我看向窗外,无意间看到一个少年,正是永青,他正操作一辆铲车,踩油门,前进铲沙子,然后抬起,倒车,刹车,一气呵成。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脸上汗水止不住往下流。按时间推算,他那时才不过十六七岁,但他的脸上,明显少了同龄人的稚嫩,多了一点面无表情的木然。他坐在铲车的驾驶座上,手熟练地操作的每一个按钮,每一个动作都十分到位,好像他就是为此而生一样。从他的轮廓,我看出一丝他爸爸的影子,看来他还是像爸爸多一点。
公交车开走了,永青也离我越来越远,那一路上,我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永青臃肿的脸,那时他指着远处说:看,那就是我爸!那时他看着水中的鱼说:哥,你说鱼在水里喝水吗?
从那以后就很少听到永青的消息了,只知道那辆铲车成了他维持生计的工具,他开着铲车,和他爸爸一起,起早贪黑,奔波忙碌。或许很多年后,他的爸爸不能再开车了,那辆吊车就成了他的,而铲车又能传给他儿子。
这让我想起了《血色浪漫》里,钟跃民在陕北和放羊的憨娃的一段对话,钟跃民问憨娃,你放羊为了啥?憨娃想都不想就说,攒钱,长大娶媳妇,生娃,再攒钱,给娃娶媳妇,娃娶了媳妇再生娃,再攒钱再生娃。我不知道永青是不是这样,早已不知不觉落入了这种怪圈;我不知道他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该不该为他悲哀;但我知道,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如果他感到满足,快乐,那他是比我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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