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长安是被石铮扛进医馆的,两个人已经被鲜血浸透,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红色的脚印,坐馆大夫吓坏了,乡间医治伤寒杂病的小大夫何曾见过如此恐怖的外伤?连连摇手说自己治不了。石铮是咬着最后一口气把武长安背下山的,此时双手、双腿都酸痛无比,一步也挪不动力,听到大夫说不肯治,一股火气直逼脑门,嘶吼着抽出长刀要砍人,若不是闻讯赶来的罗敏和许言,已经是打开杀戒。
武长安被安置在床上,鲜血很快就洇湿床单,他像是个破败的稻草人,衣衫破败,伤痕遍体,血肉外翻,血腥气扑面而来,那大夫明显是个只会诊脉开药方的,被腥气打了个正着,没忍住,转头便吐。
“滚开!”这会儿也顾不得别的,许言一脚踢开那大夫,拿过剪刀剪开武长安身上胡乱缠绕着的布条,“敏儿,快去取清水来!”
许言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身体——横竖交错着的都是伤疤,刀痕、鞭痕、烙痕,还有仿佛是钝器一点点锉开的伤痕遍体,边缘光滑的是利器伤,边缘粗糙的是钝器伤,这些伤痕叠加着的伤痕,撕裂了武长安的肌肤,更像是狰狞着的可怕的兽,躲在丑陋的褶皱里。他到底遭遇了什么?许言手指颤抖不止,反复数次深呼吸,才镇定下来,给武长安清洗伤口。
“大夫。”也不知换了几次水,伤口才露出真容,左腰处的看似凶险,实则只伤及皮肉,止血包扎即可,右肩的箭伤才最为致命,一则位置凶险,靠近头颈部,二则伤口一直汩汩流着的黑血,且箭头还留在体内,许言心里咯噔一下,颤声说:“先,先,疗毒。”
腿软倒在地上的大夫有些脸红,暗骂自己还不如个弱质女子,这会儿连忙凑过去看,又诊了诊脉,吁了口气说:“是蛇毒,治得了,只是这伤口……”
大夫犹豫,许言也犹豫,箭头牢牢嵌在右肩的骨肉之间,明显是带着倒刺的,要想取出必须把伤口割大,不知道武长安能不能熬过去?许言看着武长安紧闭着的眼,失了方寸。
原本坐在椅子上喘粗气的石铮挣扎着站起来走过来,弯着腰、驼着肩、鲜血一滴滴地滴落在地上,两只手也不停颤抖,“这是追魂箭,不能硬拔,也不能久留在身体里,否则会血流不止。”
罗敏从来没见过累成这样的石铮,以往他一直是个精力充沛的铁汉子,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这会儿却是连挪开步子的气力都没有了,罗敏连忙扶住他,嘴里却忍不住骂着,“怎么也不知道叫疼?”
石铮喘了口气粗气,哑着嗓子说:“把他扶起来。”
虽不明所以,许言和大夫还是依言把武长安扶了起来,许言伸手抱住武长安的腰,怕他跌了回去。
“稳住!”石铮仔细端详着武长安右肩,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掌拍过去,箭头穿过肩膀,落在床上。
罗敏一惊,“唉,你干吗?”
鲜血喷溅的瞬间,许言立刻用两只手,前后用力按压住伤口,即便如此,她仍能感到鲜血冲到受伤的温度,急急吼了句,“快,先疗毒。”
许言当然明白石铮不会无缘无故给武长安一掌。追魂箭所以称之为追魂,是因为箭头尾部比一般的箭多出两个倒刺,射入体内极难取出,很多人因为抗不过失血这一关而丧命,这种箭不能硬拔,还要抓紧时间疗伤,除了割开伤口取箭外,就只有让箭头顺着箭的走势从身体的另外一侧出来的方法了。当然这也是扩大伤口的创伤性治疗,但比割开伤口拿出箭头要快得多,而且从武长安的伤势来看,这只箭几乎射穿他的肩膀,未尝不是更好的选择。
幸亏匪兵所用毒药是当地常见的蛇毒,解毒方子是成例,灌下毒药后,武长安的脸色从青黑转为惨白,这条命算是保下了。见武长安无恙,石铮才肯让大夫处理他的伤口,他与武长安素昧平生,但战场热血素来如此,此役以后他们便是生死兄弟。
四个人,一个躺着,一个站着,两个坐着,身上全都沾满血,只是不知道是武长安的还是石铮的,均是默默无语,坐了好一会儿,石铮才叹了口气说:“山上全都是当地的村民和猎户,匪首亦是,全都靠着劫掠过往商户过活。”
石铮背着武长安一路下山,刚跑到山脚下,就被三四十村民围堵住了,他们有的拿着锄头、镰刀等农具,有的赤手空拳,口中喝呼着放了隋刚放了隋刚放了隋刚,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身形消瘦、面色饥黄,鬼祟一般。石铮再怎么武功高强,毕竟背着个大男人,已经筋疲力尽,几番冲撞都未能冲开人群,急得他面色赤红,也顾不上眼前都是平民百姓,横过大刀,刺啦一声挑开冲在最前年轻人的衣襟,刀锋略过肌肤,滑过一道血口子,要不是石铮才存着几分善意,这一刀必定是开肠破肚。
见了血,人群更是疯狂,棍棒不管不顾地往下砸,石铮一人难敌数十人,眼看就要不支,州府官军及时赶到,将村民们包围起来,领兵的将军姓宋,他也看出是平民闹事,不敢下令砍杀,抽出佩刀,喝了声,“住手!”
人群已经彻底疯了,根本听不到劝阻,仍旧是往上冲,石铮脚下不稳,摔倒在地,把武长安也摔在地上,他本就伤得极重,这会儿胸口更是闷到极致,喷出好大一口血来,黑色的毒血溅到几个人脸上,有浓重的腥臭味,人群一下子退后了好几步,领头的老者更是将几个年轻的后生往后拉了拉。
武长安一直昏沉着,也不知是摔的还是吐出这口血的缘故,有了片刻的清醒,在石铮的搀扶之下,缓缓站直了身体,问道:“老人家,隋刚是谁?”
老者一愣,不知该如何回应。
武长安脑袋又是一阵眩晕,强撑着才保持清醒,他先朝宋将军行了个礼,意思是不要与平民发生冲突,然后才对老者说:“山里有个村子叫隋家坳,是十里八乡的大村寨,隋氏是大姓,不知道您说的隋刚是否是隋家人?与隋氏族长隋敏生是什么关系?”武长安大略猜出些,但仍不敢确定。
老者上下打量着武长安,反问一句,“你是谁?”
“官兵之所以上山剿匪,是因为匪兵劫掠百姓……”武长安话还没有说完,人群中有个年轻人喝骂一句“隋大哥从不劫掠百姓”,话一出口,他似乎有些后悔,身子往后挪了挪。
武长安瞥了他一眼,此时此刻他也确定了匪首与村民的关系了,不过毒正攻心,昏蒙至极,容不得他多想,喘了口气粗气,说:“隋刚,本地人士,自幼习武,略通文墨,曾在北境军中服役,官至任百夫长,因私自截留军资,违背军法,被处斩刑,主将心软,念他曾立下战功,断他一条右臂驱逐回乡。回乡后的隋刚心生不满,到这里聚众为恶,隋刚本来就是猎户出身,对山势地形非常熟悉,占山为王后,立下严令,绝不盗抢本地村民,还将盗抢来的财物分给附近乡民。”
还有几句话,武长安没有说出口,乡民们得了好处,投山门做匪的也就越来越多,更有乡民给隋刚通风报信,山下稍有风吹草动,山上就能得到消息,匪民一家,互相倚靠,当地官兵只当是普通匪患,屡次围剿都不得其法,才会做大到今天这般境地。若非如此,不足以解释山寨中有那么多平民,亦不足以解释山匪被剿后乡民围堵闹事,更不足解释为什么木帮刚到白河就被盯上了,应该说当地村民、客栈老板以及山中悍匪,根本就是一体的,他们互通有无、配合默契,从天下第一大帮手中劫军饷这件事做得如此干脆利落、不留痕迹,若不是武长安心细,县衙至多查到客栈这一步,山寨仍是皮毛不损。
闻言,宋将军随即下令官兵将平民们围起来,这些全是刁民,竟敢勾结山匪抢劫军饷,全都应该抓回去。
武长安连忙说:“将军说了,做匪的是一人,祸不及亲眷,只要诸位乡亲各回各家,官府绝不追究。”
武长安穿着兵甲,他说的话,宋将军也不好反驳,而且他也是本地人,也不敢承担砍杀平民的罪过。
村民们窃窃私语,情绪渐渐平稳,武长安朝那位老者深鞠一躬,低声说:“村民不过三四十人,官兵却有数百,退了吧。”武长安身子还没直起来,又吐出一口血,脚步踉跄,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那位老者思索了好一会儿,知道武长安是为了村民们好,否则不要说入了山寨的村民,就是眼下这几十人,官军要剿灭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他蹲下身往武长安嘴里塞了个药丸后,才带人离开。
“要不是这粒解毒药,老武,唉,说不定撑不到医馆。”石铮长叹一口气,这一战,真正是一场噩梦。
许言和罗敏都目瞪口呆,不过是一群匪,怎么会有这等本领?许言若有所思,罗敏却是憋不住话,问道:“大门到底在哪儿呢?崖下?”
伤药刺激伤口,疼得石铮龇牙咧嘴,他反复吸气吐气,好一会儿才回答说:“大门就在高墙两侧,工匠们从里面挖一条通往墙外的地道,出口位置刚好掩在树丛草丛之中,很难被发现,而且里面的门是铁制的,如果遇到什么危急,便会有人融铁浇,大罗神仙来了也打不开。我们发现通道时,正好撞到有人抬着铁水去封门,如果再晚个一时半刻,就只能在墙头与盗匪们拼杀,那时候真的就不知道会多死多少人了。亏得老武,官兵死伤不过十余人,这是场真真正正的大胜。”
还没等许言开口,罗敏急匆匆问道:“这个老武到底是个什么人?洛州府查过他呀,是个逃亡的流民,怎么还懂得带兵打仗?”
“或许是归国的将士吧,李将军很信任他。”石铮身上不少伤口,一一清洗包扎过后,再搭配着那一张大黑脸,带着些喜感。
“朝廷对有功将士实在是……”苛责二字生生被罗敏吞回肚子里,偷偷瞥了许言一眼,赶紧转移话题,一掌劈在石铮肩头,痛得他蹿起来老高,躲在屋子里离罗敏最远的角落里后才吼回她一句,“谋杀啊!”
谋杀?许言心里咯噔一下,整起事件因谋杀而起,最终以攻城结束,看似是完全不同的三件事,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有武长安的猜测才能解释这一切。不过,如何治理地方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问题,眼下最重要的是老武的伤势。
北方战场吃紧,军饷必须立刻装箱,重新贴上封条,运往北方,因而镖队即刻就需要出发,武长安就只能由许言等人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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