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5月12日,没觉得特别。
第二天公司开始做赈灾活动,我全程负责,也没觉得特别。毕竟,四川距离浙江,相距几千公里。
感同身受,这四个字,有时很难做到。
真正的记忆应该是从地震之后的半个月踏上四川开始……
2008年以前,我去过两次成都,感觉都很好。地震后我在成都的日子,经常晚上有余震,大半夜经常抱着电脑被撵到马路上。临时安置点里总会有几桌麻将在“血战到底”。没有哭哭啼啼、充满恐惧,四川人面对生活的态度,我欣赏。
毕竟,日子还得过。
都江堰、什邡、绵阳、青川、北川……接下来的一个月,这些我们从新闻中看到地名,我都去过了。
虽然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公司,但是当年的照片和视频还留着。
今天大雨天看了一上午这些,确实让人心情沉重。我,一个局外人,心情尚且沉重。对于那些当事人来说,一场地震,足以改变他们的一生。天灾人祸面前,人,渺小。
翻看照片,记忆的碎片都在,我还记得每张照片后的人和事儿。
九年过去了,当年在四川遇到的人,他们怎么样了?
空荡荡
都江堰有很多这样的小区,房子不倒,但已不能住了。整个城市的房子几乎都出现裂缝,整个城市的人基本都睡在临时安置点。除了地上的生活痕迹,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户口本,存折,随处可见。这对一个家庭很重要的东西,却这么躺在地上。命都快没了,谁会在意身外物。
人站在空旷的场地上,你不会觉得什么。当站在曾经密密麻麻,曾经有人居住过的地方时,我心里突然觉得空荡荡。
身无一物,就是这个感觉。
地震发生后很多个人财产就那么留在那里,人都顾不过来,谁还管东西。有些身无一物活下来的人,动起了歪脑筋。
当地人说,前几天就有好几拨人来偷东西。也可是说是“捡”。被附近的老百姓发现了,打了半死,一边打,一边骂,这么缺德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警察也来了,也没说什么就带走了。能说什么,连个失主都没有,东西都不知道是谁的,怎么判。
道德这条内裤平时穿没穿,真不知道。大灾大难面对,外裤内裤全不要了。
味道
那些失去亲人的眼泪,我没有拍照。
看着那些坐在废墟上,默念自己孩子名字的家长,我也没有拍照。
面对他们,我摁不下快门……
我不是一个好的摄影者,我无法用镜头去记录。留在我记忆中的是消毒粉稀释后,留在空气中的味道。
越深入地震发生中心,这种味道越浓烈。
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身穿白衣全副武装的人在喷东西。有人说,他们喷的是这个瓶子里的东西。
这个味道也不是万能的。
北川封闭前,我去了,一点消毒水味儿都没有——满城尸味。
那些人我不认识,但在站在废墟前的那一刻,我哭了……
从那天起,我觉得消毒水是一种挺好闻的味道。睡觉也不会戴口罩了。
闻着它,觉得周围有人气儿。
路
曾经去成都自驾游的人都知道,从成都往北去,路都不好走,一边是山,一边是悬崖。
地震后,路更难走了。
很多路都不通,运送物资救援的车辆很多,经常大塞车。更不敢走夜路,晚上余震特别多,不知道哪块石头会砸自己头上。
记得从青川出来是半夜,本来说在青川露天凑合一宿,明天再走。
当地人劝我们快点离开。地震后容易引发堰塞湖,路被堵上,可能会被困上好几天。我们自带的粮食根本不够我们几个人撑两天的……
他们没好意思说后面那句:如果我们真走不了,他们本就不多的粮食还得供应我们……
那天晚上我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生死之交。半夜的山路,黑洞洞,稍不留神就可能掉下悬崖下面。偶尔听到山上石头滑落的声音。车上五个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死死的拉着手。祈求每块石头都不要动,老老实实在原地呆着。
司机小余是个牛人,开了三个小时山路,把我们带上了高速。上高速时,觉得命都是捡回来的。
三个小时,真消耗了小余太多精力。一个新疆大汉,上了高速,手就不听使唤了,一直跑偏。我们最后是在高速休息区搭的帐篷,睡了一宿。
少年
这几个男孩都是木鱼乡人。木鱼中学,也是新闻报道中经常被提到的地方。
中间这个少年让我记忆深刻。他就是木鱼中学的学生。
他跟其它同学不同,他住家附近,他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午睡。地震发生的14:28,他正在校门口往教室走。他没有受伤。可是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同学午睡的寝室楼在他面前倒塌。
他给我们描述了地震发生的景象,地震发生后部队是怎么把他同学从地上挖出来的,尸体当时就摆在篮球场上……
他说得很平静。他说完,脱了外套,跟几个同村的人继续打篮球……
我们一句话没说,默默看着他们仨打篮球。
我们只是旁观者,他,却是参与者。不知道九年后的今天,他是否还记得地震发生时的景象,就像跟我们说的那般真切。
我希望他忘了。哭过以后,把这一切都忘了吧……
小玉
一个可以让我记住一辈子的女孩,小玉。
说她是女孩,是她的样子——小巧玲珑,个子不高,眉眼完全看不出她已经是个当妈的人。
时间久了,已记不得是在震区哪里遇到了她。只记得见到她时,她正蹲在临时安置点里热火朝天地吃饭,一边吃一边招呼我们坐。
她本是个护士,四川人,但她老家没在震区。她卫校毕业后,在成都附近的一个小医院当护士。地震发生后,她毫不犹豫地把刚满两岁的孩子送回了老家,自己和丈夫跑到了震中救援。丈夫每天跟着救援人员进山抗人,她就留在当地做些后勤和卫生工作。
我问她,多久没见孩子了?
她说,地震以后就没见过了。
想孩子吗?
想,但是孩子至少是安全,有人照顾。这里有很多孩子需要她。
当地人说,小玉很能干,做饭洗衣,喷消毒药水,简单救治……什么都干,从无埋怨。
我问她,你其实不需要来这里。每天看着生生死死,你怕过吗?
她说,心理会难受,偷着哭过。哭过以后,第二天还不是得继续干——我清晰地记得,她说完以后继续保持着她惯有的笑容,特别真,特别温暖。
她送我们走时,穿着白大褂。她说这是她的工作服,她很喜欢穿这套护士服。
她笑着目送我们离开,那天正好有太阳,阳光照在她刚刚洗过的头发上,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川妹子的美——自然,有光。
车开出一段路,我才想起我根本没问过她的大名,没有留下她任何联系方式,连个合影都没有。
人的缘分就是这么有趣,我们可能本无交集,在某个特定的场合相遇,我们的缘分也停止在那里。
我和小玉这辈子可能都无缘再见,再见也无法认出对方。但是那个中午,阳光下的那个她,确实给我留下了最美的记忆。
悟
去四川的那一个月,我一直没敢告诉我爸妈我在震区。在电话里听他们说起电视上看到的地震动态,我只能默默听着,我怕说的某一句话会让他们听出我在震中。
生生死死,悲欢离合,原来如此真实。
震区回来后,我也很少再提及那一个月的所见所感。当同事还嬉笑怒骂地调侃新闻报道时,我从不说一句。
不到现场,那种情绪,无法体会。
现在写的文字,应该是九年来,我第一次用自己的视角写下的文字。赈灾时写的都是工作原因的记录与宣传。真正自己想写的,却没有勇气记录下来。
九年后的记录,已经忽略了很多细节,没了情绪,留下的只有平静的叙述。
汶川,也改变了我,我学会了“敬畏之心”。
时间越久,地震留在人心中的记忆会越淡。等孩子大了,打算带他去08年我去过的地方再走一遍。跟他说说我当年的感受:
人活着真好,有温度。
木鱼中学操场上的课桌,它的主人不知道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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