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忆中,我家有两大采买的时间节点:一是入夏,一是腊八;入夏做单衣,腊八做冬服。单衣两年一做,冬装三年一裁。
我自然更喜欢做夏装,因为夏装总会做一两条裙子。夏天穿裙子,是我对美好最初的理解与想象。
物质匮乏的年代,县城商店橱窗挂出来的时装,就是我妈眼里的时新样儿。这样的时新样儿,乡村平民之家自然是买不起的,好在那时候还可以请裁缝做。
一入夏,我妈就开始一趟趟地往城里跑,站在一家家橱窗边上仔细观察、比较,回到家再凭着她的好记性,一点一点地画在纸上。画完了,把我们兄妹三个叫过来,问好看不好看。
我们憋了两年对新衣服的强烈期待,终于得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于是七嘴八舌发表各自的土味见解。我妈难得地一边耐心听我们的意见,一边拿支笔在纸上加加减减。
这样有商有量、不吵不闹的日子,是我生命里关于家庭温馨的底色,有这浅浅的一抹打底,才经得起后面艰难而漫长的岁月磨砺。
镇上逢二、七日是集日,我妈就拿了样子,兴冲冲跑去镇上找手艺最巧的裁缝师傅刘一剪。刘一剪一看我妈画出的样子,立时就明白了个八九分,再加进些她自己的见解,准保做出来的衣服会成为当年镇上最耐看、最得体的流行款式。
定下了式样,接下来刘一剪就会嘱咐我妈去哪家店、扯什么布料、买什么纽扣、配什么花边,等这一切都备齐了,我妈就跟刘一剪商定下日子,让我爸去挑了刘师傅的蝴蝶牌缝纫机、三线机,外加一大包袱的熨斗、剪子、尺子、针线、滑石粉之类的家伙什儿,请她到家里来裁剪缝制一家子的夏装。
刘一剪是镇上顶时髦的女人。记忆中,她总梳着一对长长的麻花辫子,用发卡别着当时最流行的蓬蓬头,额前留一线齐刘海。一双细细的月牙眼,见人一脸笑,总也不老的样子。
我妈说,这才是做生意的女人该有的样子,欢喜,和气。自然,她身上穿的四时衫褂衣裙,便也成为姑娘媳妇们竞相模仿的时髦样子。
刘一剪带一个小徒弟,做我们一家子的夏装大概要一个星期。第一二天量尺寸、裁剪,第三四天锁边、包边,第五六天缝纫、贴花边、锁扣眼、缝纽扣、熨烫。
刘一剪经验老道,量好了尺寸,一剪子下去分毫不差,刘一剪的称号不是白得的。所有针线活儿都她亲自来,绝不让徒弟插手,怕毛孩子手劲不匀锁出来的扣眼儿针脚不齐整。
我们几个孩子最是躁动不安,眼看着新衣服的样子一天天地呈现出来,越发心痒难耐、跃跃欲试。我们逡巡在刘一剪的裁缝摊子周围,一会儿摸摸还未缝合完成的衣服,一会儿问些不咸不淡的问题。
刘一剪淡淡的,一边手里做着她的活儿: 裁剪,缝合,熨烫,飞针走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我们那些可笑的问题,实在烦了,就赶苍蝇一样轰我们走——哎哎哎,去去去,别弄坏了!还早着呢,谁摸坏了谁没有新衣穿啊。
我们只得一边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摊子,一边想象自己穿上新衣裳时的样子,一边在心里羡慕刘一剪的一双儿女,他们一定有穿不完的新衣裳吧?小时候,我们心中最理想的爸妈组合就是: 爸爸当厨师,妈妈当裁缝,吃穿不愁,多好。
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天,用句流行话说,便是“见证奇迹的时刻”——试穿新衣。我们轮流试穿各自的衣裙,刘一剪远远地站着,一边挑剔地眯眼观瞧,一边拿个本儿在上面写写画画。
我们还在镜前激动万分地欣赏、摩梭尚散发着新布气息的衣裙,刘一剪已在身后不客气地催我们赶紧脱下,她还要做最后的修改:收一收腰线,挪一挪纽扣,修一修花边,剪一剪线头,烫一烫裤缝,直到她满意为止。
当我们最后一次穿好衣服站在刘一剪跟前,她揉揉眼、扭扭脖子、捶捶腰,跟我妈说:等着吧,明年穿还要更好看呢,今年我特地放了一点,孩子们长得快。
后来我妈跟我们说,刘师傅真是体面人,知道咱们家难。这便是我对仪式感最早的体验:如此郑重其事,如此一丝不苟,如此体贴入微。
结算完工钱,送走刘师傅师徒,我们兄妹三个忙着梳头洗脸,换上全副新装,拿着我妈给爷爷奶奶新扯的布料(他们穿传统的斜襟褂子,得专门请他们相熟的老师傅做),在初夏的浓阴里一路欢呼雀跃,去看二老。
奶奶一边欢欢喜喜地看她三个焕然一新的孙子,一边摩挲着手里的新布料,嘴里嘀咕道,看不出你妈还真有两下子,难为她怎么做出这一家子的新衣服。
我凑到她耳边说,我妈常和我们讲,人要活得体面,再穷也要穿得精神,你吃的啥人家看不到,你穿的啥可全现在人眼里呢。
奶奶笑得一脸沟沟壑壑,可不是吗?眼看夏至了,是该做件新褂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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