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离开小城。迈出故土的第一步时,我便感觉小城笼罩在一团神秘而朦胧的雾气中。
我又想到,这团绀青的雾气应该在我离开之前就一直存在着。
小城叫涟水,分为涟城和水上。我生活在“水上”。传说小城是紧挨着海的,每个小城的人都这么认为,而且都幻想着海——小孩子也不例外。这里的孩童都会做一个相似的梦:
是夜晚,也必是有月亮。独自走在长长的木桥上,桥底贴着深邃的大海。抬头平视,能看见地平线上海与天不十分明显的交界,水面上起着雾。听说每个孩子做梦到此时都是放松愉悦的,仿佛融入那团迷人的海雾中。
我也做过这样的梦。我问奶奶:“城里有人见过海吗?”奶奶停下手中的针线,慈祥的目光透过老花镜望向我:“当然有啊。看海,有人看过海……你爷爷就看过。”我想起去世的爷爷,埋怨他爽朗的笑——为什么不讲给我听?
小城的人打招呼的第一句都是“看海了没?”对方会高兴且大方地说:“不着急喔。”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以至忘记接下来要聊什么。
当时我住的地方叫水上花月城,说是小区但也不完全是。入口在街上,像在街道上豁了个口子——我们的叫法是“门洞”。门洞不窄,两侧已有小城的人在这卖物什:蹲在地上买皮筋的女人抬眼朝每个过路的人看;卖猪头肉的师傅臂膀靠着玻璃柜……怪不得从街上就闻到肉香。
穿过门洞,才真见一番洞天。环形的一圈,颇似福建的土楼,不过门面都是一些店铺,人都住在楼上。环视一圈,一家小夫妻开的叫“晓玲”的理发店(这可不是那女人的名?);一家小五金店,里面永远悬着个黄灯泡;一家小餐馆,厨子就把灶建在店外,大炒锅端着嚯嚯地炒,油烟滚滚……再看还有更多的店与店的人。热闹的声音从清晨到傍晚不息,始终笼罩在幸福的雾中。地上到处有单车和做小吃的手推车,原来没有路的也被铺成了路。我还是小孩,穿梭在“路”中像一条小蛇。我很奇怪那些人怎么都那么高,都像踮着脚,伸长脖子远眺似的。
在水上花月城里,似乎永远是夜长昼短。而这里的人也都习惯了早睡晚起。我在白天短暂的时间里尽情玩耍,奶奶总能逮到顽皮的我。有一次,奶奶和我说:“你要是乖一点,就带你去游乐场玩。”
我激动极了,问奶奶游乐场在哪里。奶奶说就在水上花月城西头的外边,建在大海边。我悄悄地记在心里。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惦记着游乐场的事。虽然我憧憬着,但始终不敢独自走出水上花月城。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央求奶奶,奶奶似乎也每次都答应了我。按理讲我一定去过,但我始终没有去过的印象。
那么,在我头脑里关于游乐场的记忆是什么?一个滑滑梯、蹦床、秋千……一小块聚在一起,静静地伫立在海边——那是我无数次臆想形成的图画么?
就像小城人心中蔚蓝无垠的大海一样。
我十二岁离开小城。走出水上花月城的门洞时,那个卖皮筋的女人破天荒地叫住了我,问我“看海了没?”那是我第一次被当大人这么打招呼,所以当成正经问题思考了半天。女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串手链递给我。
“我丈夫去看过海,这是他在那边托人带回来的,说是用贝壳做的。我送给你。”女人盯着我,却面无表情。
我离开小城已六年。现在我坐在灯下,摩挲着那用塑料壳做的贝壳手链,仿佛立刻置身于海上,在一团神秘而朦胧的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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