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太太，没出过远门，心地善良又胆子小，疼爱儿孙到溺爱的地步，每次旁人颇有微词，奶奶总是说出去要饭要回来还要先给孩子吃，再说不就他们这仨嘛。

        奶奶是受过苦的人，她姊妹不少但活下来的只有三个，逃过饥荒要过饭，见不得别人受苦。小时候见到乞讨的人站在门口，奶奶总会给干净的馒头给热水，说要不是没办法了谁会出来要饭呢，有的人家给小孩子吃剩下的，鼻涕眼泪都在里面，不实性就不中。村里的五保户大过年无儿无女在身边尽孝，下着雪奶奶会去送馒头饺子，说大年下的老来难可怜人啊。听到悲惨的故事，往往跟着长吁短叹抹一把眼泪出来。她心肠软得跟豆腐一个样。

        奶奶心肠好，善待动物，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就是猫狗一口，具体是指他们是一口命还是算家里一口人一直弄不清。家里养狗，我们把吃的扔到地上给它吃，奶奶总会说不要扔到地上，地上有沙子，狗猫吃了都不得活。和别人家一样喂牛泔水，奶奶冬天会烧热了以后再去喂牛，她说人还冷呢它不冷吗，全指着它掏劲儿呢。后来机械化了用不到牛了，要把牛卖了，她反复跟买牛的人确认不是屠宰场才让人牵走。过了一段时间她闷闷不乐地跟爷爷说，在路上碰到我们家牛了，牛冲她哞哞地叫，她也没有过去问问人家，再嘱咐人家两句，这牛老了牙不好了，吃草后槽牙容易塞，哪天不好好吃草了，要给它掏一掏。爷爷说人家不一定有你这心。

        奶奶是一个可爱的人。家在农村夏天总有蚊子，她涂点风油精防蚊，给家里的小狗脸上也涂涂，说脸上的毛太薄了蚊子叮得透，把狗熏得眼泪汪汪。大前年过年回家，奶奶摔伤了腰，她躺在那，胖胖在一旁睡觉呼吸很重，奶奶说这小狗心里不痛快啊，长喘气就是心里不痛快。胖胖的心事都被她看穿了。

        奶奶没上过学，却认识几个字。她说她参加过扫盲班，说解放后文化普及不能有文盲，考试识字都通过了，就是让写个便条不会写，吃了没文化的亏。奶奶不会骑自行车，羡慕妈妈会骑自行车还能带人，直夸有本事。晚上做梦梦见自己会骑自行车了，但就是别人正着骑，她是倒着骑。奶奶说要不就是梦呢，都是反的。

        奶奶有点迷信，她总说干好事坏事神都看着呢。她有个心病，她属猪，腊月二十四生，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按旧时惯例，小年是要杀猪的，她总认为自己的生日不好。这可爱的老太太。有一回做梦梦见家里养的鸡都掉水里淹死了，联想到我属鸡，觉得寓意不好非得让我吃一把盐破梦。小时候浪费粮食，奶奶说老天爷看见以后就不让麦子收成了，往后想吃也吃不上。奶奶的话，让我从小就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奶奶特别会疼人又公平公正。爷爷在世的时候身体不好，奶奶每天清晨做饭要给爷爷打鸡蛋茶，晚上给爷爷灌好热水瓶。家里三个孩子，我和姐姐是女孩，但奶奶从不偏向谁，初一十五敬神上香，奶奶认为上过香的食物都是神吃过的，是很好很好的，总会拿给我们吃，有时候可能苹果只有一个，奶奶很聪明地用一根麻绳量一圈，折三折标记后切开，我们三个孩子一人一块。在物资贫乏的童年里，在大多数老人重男轻女的那个农村时代里，奶奶弯着腰给我们量苹果的影子成了我最温暖的记忆。

        奶奶很喜欢回忆，特别喜欢讲过去的故事，讲她在跟着大人逃荒时是如何走丢了又被找回来；如何晚上掉进水里在河里浮浮沉沉挣扎着救命，大人们却误以为是河里过大鱼；讲生产队时期集体生产吃不饱大家偷偷藏红薯她也藏，但是藏完总是自己找不到被别人挖走；讲爸爸小时候如何跟挑事别人打架，她一边教训爸爸一边又心疼她的宝贝儿子被人揍得鼻青脸肿；讲到计划生育要抓人，奶奶不让人抓她儿子，让抓她走，却又害怕到身体颤抖如筛糠，别人都以为她生了什么大病，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太多太多了，仿佛这一刻我又回到了奶奶的被窝里，听那个老太太在讲之前的回忆。

        奶奶和爷爷是相亲结婚的，但感情很好，老两口一辈子没红过几次脸。奶奶属猪，腊月底生人，爷爷属鼠，正月底生人，奶奶比爷爷大了一个多月，爷爷却一直说奶奶比他大一岁，奶奶总说亏。奶奶说结婚的时候是套个牛车娶的她，前面拉的是嫁妆，后面坐的是她，近亲的伯伯当时年纪小，算是压车孩儿，路上颠簸伯伯说婶儿你往前坐别掉下去了，奶奶听了老大的不高兴，心里暗暗想还没进门你就喊我婶儿谁是你婶儿。小时候和奶奶一起睡，晚上爷爷喜欢听豫剧哼唱两句，奶奶就会说：卖票卖票，有钱拿钱，没钱拿料，拿来的料，都让唱戏的吃掉。她偷偷揶揄爷爷是牲口，爷爷听了也不恼反而嘿嘿笑。奶奶和爷爷也会偶尔对歌唱一唱他们的青春，——我说一来谁对一，什么开花在水里呀？——你说一来俺对一，菱角开花在水里呀！从正月唱到腊月，都有不同的对应，可惜年代久远，再记不全了。

        爷爷07年去世了，奶奶很长一段时间也像失了魂一样，晚上噩梦大喊大叫，姑姑把她接到姑姑家，她待一段时间就回来了，说还是要在自己家。我晚上回来和她一起睡，她常自己忏悔说爷爷生前应该对爷爷好一点，不该啰里啰嗦那么多，不该嫌弃他这嫌弃他那，不该……谁又能知道他是要死了呢，她嗓子呜咽着说，没有办法只好和奶奶一起哭成一团。一辈子可能没说过我爱你，但是在黑暗的长夜中，年过七旬的奶奶默默的泪水已经告诉了我那是爱情。

        讲起奶奶来，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说不完。又感觉心里很乱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奶奶上了年纪有些糊涂了，记不清人和事，姐姐说奶奶怕狗热把狗牵到树荫下，回来却拴到了别人家院子里；妈妈说奶奶闲不住，去地里干活却错误地到别人家地里拔了两天草……我就这样看着我心里的活菩萨一点一点地忘记，却无能为力。可能以后日常琐事忙起来，我也会一点一点遗忘关于奶奶的一切，但我总想抓住点什么，总想留下点什么，这世界她来过，有很多人被她的善良温暖过，我无比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