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我比你更了解死亡

作者: 沈小铁 | 来源:发表于2018-01-01 02:08 被阅读133次

    28岁了,今天我想讲讲死亡。

    我家专业从事殡葬一条龙服务,从小耳濡目染,因而知道很多跟死亡有关的事情。

    死亡也是有季节性的,酷暑和寒冬是我家生意最好的时候。有时候我妈一天连刻三块碑,忙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妈小学一年级文化,字不认得,但很会看碑文,某某年生人某某年卒,家里都有谁,她用一只电钻在事先打印好的白底碑文纸上描画,然后沿着字体的凹槽刷红黄黑漆,等漆干了就把纸扯掉,她的一幅新作品就诞生了。在这件事上,我妈表现得像个艺术家,工作时的样子活像罗丹在创造思想者。不管那个卒的人生前平凡还是厉害,死的丑陋还是安详,都被一视同仁,获得了最后的体面。也有死了多年,原来葬得将就,后来儿女有钱了就给换好房子的,操作方法照旧。

    我爸为送葬的队伍吹唢呐,天灰蒙蒙的时候送葬的队伍就出发了,先是殡仪车驮着尸体去火化,一开始车走的特别慢,一步一个脚印地附和着哀乐的节拍。我窗外就是大马路,每当被哀乐长长的尾音吵醒,我就纳闷,这车是否也像印度的火车,缓缓往前开只为了让那些睡迷糊了迟到的亲戚可以跳上去。当然这车也不是一直这么开,等过了离我们家不远的第一座桥就恢复正常行驶了,那桥因而具有了某种特别的意义,我很感谢那座桥,因为车飞快地开走,我又可以安静地继续睡了。旺季的时候,每天早上我都会被哀乐声准时唤醒,比学校播音喇叭里的广播体操还准时,旺季一过,我还是会醒,竖着耳朵听还有没有哀乐响起。

    我很同情我爸妈,从事其他职业的人都能理直气壮地抱怨“今年又没挣够”,我爸妈要是这么说,一定被认为是盼着人卒,心地太坏。过年的时候,人家都可以光明正大地贴一些“财源滚滚来”之类的春联,我们家不敢贴,贴了要被认为是盼着人卒,心地大大的坏。于是,每年我们家的春联都只是“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表达得也是十分婉转了。

    我是我们家胆子最小的,我妈为了给我练胆,在我床头摆了二十捆花圈,一捆十个,我每天一睁眼就是花圈森林。每次叫她搬走,她总说“又没用过”,弄得我很惭愧,仿佛用过了我才有资格叫她弄走似的。我认识的人都活得很好,我也没法把它们送出去,而且即使送出去了,她也会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

    家里确实有一样是“用过的”,俗称冰棺,用来保存尸体。形状类似棺材,原理类似冰柜,雪糕在冰柜里是坚硬的,能吃的,离开冰柜就化了,到处流。尸体因为停放在家里接受悼念就要好好保存,不冷藏的话就会肚子鼓胀,整个尸身像充了气,甚至七窍流血。伴随着浓烈的尸臭,生前再可爱的人也没人愿意走近看他一眼了。这时候冰棺显得尤为重要,但也有不争气的时候,比如碰巧停电了,或者冰棺本身出故障了,那些尸水就流进了冰棺,拖回来就要暴晒。某一日,冰棺在院中央晒,我在院子里研究墓的结构,因为比较投入,可能无意识地哼着歌,刚好被我四叔撞见,回头他就到处跟人说我是沈大胆,敢坐在冰棺前头唱歌。完了他还叫我再来一首,说没感觉的话就把冰棺请出来。其实我每次经过停冰棺的房子门口都是加速度一溜小跑回家的。

    我见过不少死者的相片,用来镶在墓碑上,生前素未谋面,死后由人肆意观赏。但一般我也不大愿意看他们的相片,都是些面相枯萎的老头老太,长得不好看,面色枯黄,没有血色,眼神也很空洞,没有焦点。反正不像人。所以我看一眼就会立马把相片反面朝上放进抽屉,生怕他们先一步张开惨白的双唇呵斥我不准盯着他们看。

    我也听过很多死者的故事。老的、少的、幼的、自然的、意外的、刻意的、好看的、丑陋的、吓人的。这其中意外死亡的一般都不怎么好看,死后可能还会留下官司,给亲人们一个不劳而获的机会。有些不怎么团结的家庭甚至会大打出手、撕破脸皮。刻意求死的,也就是自杀的,一般会牵扯出背后的故事和背锅的人,故事大多很凄惨,人大多很坏。

    有这样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太太,儿子媳妇家产百万,给她养老没有任何问题。她负责在家带孙子,孙子有两个,一个人畜无害躺在摇篮里,她得时刻照应着,一个混世魔王到处惹祸,她追不上。有一天,混世魔王趁她不注意把妈妈衣橱里的衣服统统搜出来从二十一楼扔了下去,场面蔚为壮观,那时应该有不少路人被衣服雨震撼,随即拿出手机拍照上传分享。当晚,媳妇大发雷霆武力教育儿子,老太太一面舍不得孙子,一面思忖媳妇这是含沙射影责怪她没看好孩子,火也不由得上来,两人大吵一架,也不知道说了多少互相戳心窝的话,最后老太太因年老体衰败下阵来,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于是一气之下净身出户、离家出走。儿子回来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老父亲的督促下找了一个星期,贴了一个星期寻人启事,然后又沮丧地回归商海,麻木地促进经济增长。老父亲太冷清,一个人跟丢魂似的到处转悠,哪儿也没找到老太太的行踪。

    一年后,有人带着狗上山,无意中发现一堆尸骨,旁边放着一个破碗和一个农药瓶子。经过DNA比对,确定是这个老太太。尸骨被收回,儿子花大价钱给她风风光光地入殓,然后狠狠地哭了一场,不发一语,媳妇跪了两天两夜,不发一语,老伴呆坐三天不发一语,滴水未进,只有一年未回家的妹妹一边哭一边指责哥哥不孝。

    这事儿被人拿来茶余饭后地嚼了好几个月,最后像没滋没味的口香糖被吐掉了。若我是那个老太太,我就拿上家里的银行卡,带上老伴,或者换个老伴,去天涯海角流浪,浪够了再死,而且绝不能让他们找到尸体。

    但我不是那个老太太,我不赞同任何人刻意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赞同母亲抛弃孩子去上吊,不赞同男人为了挽留女人去投海,不赞同学生为了报复老师去跳楼,不赞同职员迫于压力去割腕。生命也有尊严,不是衣裳,想扔就扔。

    我16岁时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过完新年回学校,听说我们的班长死于车祸,我们没有班长了,大家就自发捐款让一个同学带给班长的爸妈。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捐款,又不是看病,有钱了,病就能治。直到那一学期结束,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张熟悉的笑脸,我才知道,死亡是个魔术师,动动手指就让一个大活人蒸发掉。我有时也会想,这会儿他应该被变到另一个箱子里了,马上就要大变活人。但魔术师耍赖了,这么多年也没把他变出来。

    这么多年唯一没变的,就是一直有人不断地消失。那些贴在墓碑上的相片里渐渐开始换了熟悉的脸,床头的花圈我真的有了可送的对象。我妈弯腰吃力了,但还是把刻碑文当作艺术,墓园就是她的作品展,我爸吹不动唢呐了,但还是一趟趟把冰棺拖进拖出。我知道,有一天我们都将奔赴那个神秘的远方,但既然活一天,就好好地把小命握在自己手里,谁也别轻易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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