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一四三」冲撞樊笼
第【一四三】章 冲撞樊笼
复生双膝上架着胳膊，胳膊上支撑着脑袋，整个人像一个遇到攻击的刺猬，绻缩着坐在地上。贤文的邀请在复生看来真是及时而难得的，现在离开家乡，到外地去可能是比较好的选择。
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已经开始蜂拥进入城市，先前的农村孩子除了读书考学之外，不想做一辈子“佬（举）得高挖得深”的农民，不是当兵，就只有寻师学艺。极少数“外面有关系”的人，才有机会出去找个事做，像复生那些年凭自己出去盲目闯荡，保不准就碰得头破血流。几年前和再生在新民包工给人打的欠条，现在都还没有兑现。想不到这才过了几年，外面的世界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生在华东辗转，写信回来说那边确实机会很多，眼下贤文居然已经承包了工程，说明现在和以前根本不可能同日而语。
但是，自己越来越不愿意和贤文一起出去，不是不想帮贤文和熊猫，也不仅仅是怕将来有可能因为经济纠纷而伤了好朋友之间的和气，而是现在的自己要想尽快挣到更多的钱，那就一定要寻找到更好的机会，良好的开端等于成功的一半！
自己去闯出一条路来，比帮任何人更名正言顺。
有明确的而且是正确的目标，就如暗夜之灯塔，可以照亮前进的道路。目标始之思想，思想指导行动，行动铸就目标。
复生站起身来，拉住贤文的胳膊，坚定地说：“贤文，我一定要走出去，我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让我的家人过上好日子！”
贤文听复生详细讲述了他最近以来做的几桩“大生意”，吃惊地看着复生，好像不认识似的。生活无所谓好与坏，人也不是一定要分出善与恶，只是人类生存催生了欲望，有些欲望陷入了人性的丑陋里去了。
“真是可怕！”贤文一只手抚着复生的肩膀，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胸膛，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的思想落后，想不到你的屁板眼（坏主意）还这么多！”
“聪明人聪明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这样做不是杀鸡取卵，而是自取灭亡！幸好你迷途知返！”贤文说。
“不，幸好我有一个懂事的婆娘，还有生活给我的苦难！”复生和贤文同时伸出手，像是相互慰问，更像是祝贺。
一个人的成长史，在漫长的岁月中，关键的其实就是那几步。
“你是有理想的人，相信你一定会走出属于自己的路来。”贤文终于知道，复生不是愿意轻易“臣服”于人的人，这世上，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只有一个人才是主角。
牧凤仔细计算了复生这段时间“用计谋赚回来的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复生，你说我和你是夫妻，我有任何事从来不隐瞒你，你为啥要背着我去做这些事？”
“即使你是为了让我们两娘母过上好日子，但我们知道这些钱是如何得来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不会心安理得？”牧凤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还有，那些被你蒙哄了的人，心里难受不难受？如果你有一天东窗事发，你会不会去坐牢？”
“不会的，我每一处都想好了善后事宜，即使他们找到我，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复生虽然不是理直气壮，但似乎也“言之有理”。
牧凤狠狠地盯视着复生，用手指着天：“举头三尺有神明！你问得过自己的良心不？你就不怕老天爷惩罚你？！”
“那老天爷浪凯不晓得帮我？！”复生被牧凤的话激得像吃了火药，看着牧凤瘦弱的身体，大声地说。
“没有积德行善，哪来福报？”牧凤看着愤怒的复生，毫不示弱地说：“必须把所有的钱去还了！我和你一起出去挣钱还帐！”
“现在是一分钱都没有了，我们去挣了钱再回来还。”复生声音小了很多。
“不，马上还，还了再出去挣！”牧凤斩钉截铁。
“钱从哪里呢？”复生双手一摊。
“贷款！”牧凤扔出两个字，像炸雷。
“贷款？谁贷给你？”复生知道，没抵押是贷不到这样一大笔钱的。
“找大哥！”牧凤胸有成竹。
复生脑袋瞬间炸了：“你疯了？大哥知道了不打死我？”
“大哥就是打，也不会打死你，只是会给你个教训而已。”牧凤冷冷地说。
“这些钱你也知道，你住院、幺爸生病，还有修猪圈，全花在这上面，我没有乱用一分钱！”复生有些妥协地说。
“我晓得，但钱不是你赚回来的。”牧凤把复生的身份证和家里的户口薄拿出来，递给复生：“你现在就去县城找大哥。”
“我不去！”复生一把打掉牧凤手里的证件：“你脑壳进水了，我们挣了钱再还就迟了？一定要背（承担）利息你才安逸？”
“不是我安逸，是让我安心，”牧凤说，“也让人家心安。”
“我都说了，暂时没问题，不会出事！”看牧凤认真的样子，复生急了。
“出了事就迟了！现在就走！”牧凤捡起地上的身份证和户口簿，又塞给复生。
“我去给你贷锤子的款！”复生看怪物一样看着牧凤，突然开口骂道：“你是你玛一个哈（傻）婆娘，人家的钱人家都不着急，你逑钱没得还着急得很！”
牧凤突然扬起手打了复生一耳光：“我是哈，我把你龚复生看走眼了！”
“你不去我去！”牧凤打开箱子，取出自己的身份证，又换了一件衣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用手指着复生说：“在家里把娃带好，娃有事了我回来找你事问（麻烦）！”
刚走出门，牧凤又回来，从柜子里拿出几把刚做的挂面，装在包里，住在城里的嫂子杨梅红最喜欢吃家里自家加工的面条。
复生呆呆地看着牧凤做着一切，像被施了定身法，等睡觉醒来的女儿哇哇大哭的声音传来，复生才对着牧凤远去的背影，低低地骂了一声：“你玛一个哈婆娘！”
过了两天，牧凤从晋县回来，萌生带给复生一封信，另外还给乡信用社写了张条子，要复生拿这张条子去信用社贷款，说已经给信用社主任打过电话。
复生打开信纸，上面是大哥龙飞凤舞的字迹：
“复生：
首先大哥要对你说声对不起！
上次你来县城找我，说是想开店做自行车配件批发生意，帮请我帮你贷款。这本是很好的事情，但当时我怕你稍有不慎，万一亏本欠帐，就会极大地阻碍你将来的发展，而没有深入考虑到你处境艰难，想发展之急切，没有帮忙，这是大哥虑事不周。
但不曾想你矢志不渝，坚持不懈地要做此生意。说实话，我们这样的家庭，有你这样穷则思变，而且肯动脑筋的子弟，大哥着实欣喜。
正如父亲所说，我们家里的子弟，生在农村身为农民，却都不愿意从事农业生产，是“变了泥鳅害怕泥糊了眼”。一个农民不愿意干农民的活，本是招人耻笑和诟病的，但我们却幸运地遇到了这个时代的大变革，人们的思想观念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化。父亲的观念也算跟得上形势：“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有人种地，你就去经商做生意，只要能发财，就是能干人”。这和“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同属一理，任何人只要不懒惰愿意付出，无论他从事哪种行业，只要坚持就会有收获。
中共十四届五中全会胜利召开，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九五”计划》和《2010年远景目标的建议》。《建议》提出，实现“九五”计划和2010年远景目标的关键是实行两个具有全局意义的根本性转变，一是经济体制从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转变，二是经济增长方式从粗放型向集约型转变。
史无前例的社会大变革提高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解放了农村大量的生产力，让无数过去的不可能变成今天的可能。人民群众在这些利国利民的好政策指引下，市场经济开始蓬勃发展，农村市场需求逐步转变，农民从吃饱发展到吃好。社会在不断变革不断发展，自由贸易在许多领域放开，逐步富裕起来的农民放开步子奔小康。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和完善，要依靠健全的法制来规范和保障。在深化改革开放、不断发展经济的进程中，市场贸易中涉及《合同》纠纷和交易诈骗逐日增多，有的甚至演变成严重危害社会发展的犯罪活动。整治经营违法犯罪的相关政策在不断完善，越来越多的案件需要人民法院依法处理，以保障改革措施的落实。对利用《合同》实施欺诈等违法行为，都要坚持依法给予严厉制裁、追究相关责任。除罚款、没收之外，直至追究刑事责任，这样才有利于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形成。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违法，甚至有可能犯罪！如果不尽早悬崖勒马，积极归还欠款，将会铸成大错，后悔就来不及了！
大哥痛定思痛，特别请求乡信用社给你贷款，你去还账。
如果在家做生意确实困难，现在也可以去外面发展，争取尽快挣钱还完贷款，毕竟贷款利息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牧凤考虑问题比你全面，颇具正义之气，而且还是理家好手，是个不多得的好女人，你要多珍惜。
此致
祝进步！
大哥：萌生即草”
复生看完信，随手把信纸一扔，口里“哼哼”冷笑几声：“求他帮忙贷款不帮忙，不求他帮忙贷款他主动帮忙，你说他是真帮忙还是不真想帮忙？”
“你没去求，我去求了的哈！”牧凤知道复生一直对大哥没帮他贷款开店耿耿于怀，但大哥也确实是一片好心：“大哥去借了几处钱，都没借到，主动要借给大哥钱的人，大哥说坚决不能要。最后大哥才决定通过贷款解决问题。你不要把大哥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
“好心？好心就帮我把钱都还了！”复生气鼓鼓地说：“当了几年县长，给家里做了什么贡献？还经常要家里给他送挂面！”
牧凤弯腰捡起信纸，走过来一把揪住复生的耳朵：“你给家里做了什么贡献？每家人都有每家人的事么？你以为大哥的日子就好过？天天忙里忙外，下班回家，为家里人做饭不说，还要听大嫂埋怨。”
“大嫂啥都不做，还埋怨啥子？”复生不解。
“我也不晓得，只是听大嫂说，要大哥尽快把官当大点，只有官当大了才好办事。”牧凤对大嫂杨梅红不是很了解。
其实复生他们对杨梅红的了解也不多，只知道杨梅红有“官太太瘾”，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事无事总要萌生陪着她转，现在“县长夫人”都当腻了，还想“升任”？
复生打掉牧凤揪他耳朵的手，愤愤不平地说：“喊克林顿把总统的位置让出来嘛，这样杨梅红就有机会做第一夫人了！”
“你自己把自己沟子（屁股）上的屎擦干净，不要闲吃萝卜淡操心哈！”牧凤不想嚼大嫂的舌根，拉起复生：“走，我们去贷款！”
“你啥子这么急，说屎就来尿！等几天再去！”复生不想贷款。
牧凤不依不饶：“必须得去，现在、马上！”
“你们屋头的茅司锅巴燃起来了？这么着急！”复生突然就想起秀莲，和秀莲“看人”（相亲）的时候，也和秀莲说过这句话，当时秀莲说：“是，我们屋头的茅司锅巴炕燃起了，你跟我回去灭火。”如果当初去了秀莲家，没有那只老母鸡，自己会和秀莲结婚吗？和秀莲结婚，自己的今天会怎么样？
“我是急，但不是急我们屋头的茅司锅巴燃起来了，是急迟了你会遭受到法律的制裁！”牧凤拉着复生的手，向乡场上走去，再也没有放开。
有了萌生的条子，接到萌生电话的乡信用社，很快给复生贷了一万六千元钱。
牧凤要复生明天出发，去把外面所有欠帐还完。
复生计算出这笔贷款每月利息将近一百元，不禁恼火起来：“这一年一千多元的利息，还不是我自己付，大哥是县长，为啥就不顺便给我搞个无息贷款？！”知道说出口来，又要被牧凤骂，心里打定主意，答应牧凤第二天出去还帐。
第二天，复生背着沉甸甸的现金，直奔乡信用社，还了贷款，自己在外溜达了两天，直到第二天天黑，才匆匆回家，说是已经了清外面的所有欠帐。
牧凤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复生，我们有志吃志，无志吃力，做任何事情，都不要昧了自己的良心。”
复生无比沉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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