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六十」逃离
第【六十】章 逃离
天快亮了，背靠着墙的复生本想再迷糊一会，但怕工地上人多起来，又惹出其他麻烦，就四下里观察了一番，偷偷溜了出来。
走在清冷的大街上，复生不知道麻子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就在街道上四处乱逛起来。
转过一个街角，复生正想朝一个才生火摆摊的小吃店走去，脖子突然被人死死勒住，屁股上被重重一击，随后身子就被摔倒在地。脸上已经被接二连三地扇了好多耳光，头发也被用力扯住，脑袋就像一颗想要摔开的核桃，不停地击打着地面。
被按住胸口的复生，看见麻子那张狰狞恐怖的脸，顿时知道在劫难逃。
复生晓得自己打不过身材墩实的麻子，除了用眼睛死死地盯着麻子，就是拼命地嚎叫，沉寂的黎明便嘹亮地响起复生杀猪般的哭喊。
这时远处传来人的咳嗽声，麻子拉起复生，扯紧复生的衣领，低声命令:“不准叫，再叫老子弄死你！”
复生停止了哭喊，问麻子:“你究竟要爪子？！”
“哼哼，你说爪子？”麻子那绺长发垂下来，斜斜地盖住眼睛里的凶光，攥在手里的复生的衣领又被紧了紧，复生差点喘不过气来。
麻子说:“你吃了老子的饭，就要替老子做事。”
复生有点后悔吃了麻子一盒饭和几个包子，但吃都吃了，当时也不可能不吃，便问:“做啥子事？”
“做啥子？挣钱噻！”麻子有点得意起来，眼里满是揶揄。
复生知道麻子是要逼他就范。但做“小偷”这事，千万不能答应麻子。自己可以穷死饿死，却不能背着一辈子的骂名被人骂死。
麻子看复生还是不愿意，就继续威吓:“你不听我的话，那就把吃我的还我，从此我们两清！”
复生身无分文，拿什么去还麻子？只好满面通红，低头不语。
天终于亮了。
麻子放了复生，让复生想办法还他送复生吃的剩饭和包子。
被麻子像看惯着的犯人的复生，和麻子慢腾腾地在街上一前一后地走。
复生低头在地上寻找起来，希望自己也能找到一张甚至两张零钱或者粮票，买了包子还麻子。
但这人来人往的路上哪有粮票啊？
复生抬头看见路边一个广场里，有一尊硕大的毛主席塑像，毛主席的手指向远远的地方。便在心里想要朝着那方向走，但跟在后面的麻子不允，只准复生朝着西面走。复生无奈，也不知道这城市的街道为什么就这样长，心里暗骂着麻子，依旧朝前走去。
这麻子，倒是在路上又“捡”了几张粮票，到路边摊点买了香喷喷的肉包子吃，再也不管复生已经饿得头昏眼花，自己一个人故意慢条斯理地吃。
也不知走了好久，走到一条街道很窄、人流很多、两边街沿都是卖饭食的小店，复生闻着空气里氤氲的香味，肚子打鼓似的响起来。那些堆砌得摇摇欲坠的包子馒头，好像嘲笑似的看着复生。复生真想冲上去，抢了几个塞进肚子里去。但看那些店铺里都是满脸冒着红油亮光的汗涔涔的汉子，终是不敢。
在一家店铺门前，一个手提刨刀机具的汉子，正在替店家打磨菜墩上面那层起渣的面板。汉子手脚麻利，几分钟一个，一个收八角钱。复生算算，一个八角，十个八元，按这师傅的速度，一天少说也可以打磨好几十个，这收入真是可观！看得眼热，心想我也可以学了这手艺，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做这营生，倒也是一条可以吃饱饭甚至发财的门路啊！
麻子看复生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一脚踢过去，正中复生腿弯，毫无防备的复生本来就饿得眼冒金花，双脚一软，便双膝跪了下去。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师傅看一个人突然给自己跪下来了，看复生背着一个人造革挎包，有点莫名其妙。
复生狼狈间，急中生智，低头往地上一磕，含着哭声说:“师傅收我为徒吧！我想学您这手艺！”
不知所以的师傅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复生，心里想：“这个娃儿莫名其妙，是不是脑壳有问题？”边看边摆手，像看见一只讨厌的赖皮狗。
店家和旁边的人马上围过来看稀奇。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复生也无中生有地胡编乱造，说自己去“重庆”回来，钱丢了几天没吃东西，已经被逼上绝路，说着说着竟然流出泪来。
于是就有人翻看复生的挎包，也有人说这娃从“崇庆”来几天没吃饭也遭孽。
从复生的包里拿出泥水匠工具的人，更确证了复生是个做泥水匠活路的。见刨菜墩的师傅不肯收复生为徒，更加可怜起这个几日未吃饭、饿得奄奄一息的娃儿来。
有人去给复生买了几个馒头包子，顺便在老板那里要了一碗面汤，复生眼睛里顿时有了生气，接过来狼吞虎咽吃了，也不管躲在一旁的麻子。
又有人建议复生卖了随身带着的泥瓦匠工具，去做路费回家。有一个人发现复生穿着并不合身的西服，认定是复生偷了来的。先是坚口否认，后来看无法自圆其说的复生，只得说西服是自己大哥的。那说复生偷衣服的人，便也要复生卖了衣服。
复生不肯。这卖了大哥的衣服，回去怎么向大哥交待？
但架不住众人的劝说，最后只得脱了，由那说偷衣服的人掏出五元钱，买了去。
复生兜里顿时有了十元钱，肚子也吃饱了，便遵照众人的劝说，作势要回家，走出重围。
麻子远远地跟着，等走出众人的视线，便追上来，要复生把刚才卖东西的钱给他。复生自是不肯，要去给麻子买几个包子了事。麻子又要动手，复生早捡了块石头在手，作出要和麻子同归于尽的态势。麻子只得妥协，先要了复生五块钱。
麻子像个幽灵似的，还想图谋复生兜里剩下的几块钱，最重要的是，麻子想“培养”复生去做小偷。
复生的眼睛里不时闪现出读小学偷拿同桌的圆珠笔，母亲抱头痛哭的那夜的情境，见麻子锲而不舍，便想尽快逃了去。
在西门车站，复生突然看见有一辆正要开走的客车前面，摆着“成都——太和”的字样，心里突然就想起在家里替炳吉大公写信，他女儿融雪就住在太和，也不说什么，一头就蹿了上去。等麻子反应过来，复生坐的客车已经开出好远。
复生记得融雪大孃的地址，现在只有这位也是在自己院子里长大的女人，才是离自己最近的亲人了，眼下只有去这位好多年没见过面的大孃那里碰碰运气。如果真能像炳吉大公说的那样，“找个有钱的成都人家”上门入赘，能够成家立业，也比今天这样艰难地活着的好。
突然出现在融雪大孃面前的复生，让融雪大孃吓了一跳。
问明复生来成都，原来是“想找个事做”，融雪大孃说她家是农村，哪有那么好找事做？不过主动提说:“老汉（父亲）倒是说过你想到成都嫁人，可是目前还没有合适的人家，你就跑起来了，咋个办？”
复生看出融雪大孃的不乐意，便在融雪问“吃过饭没有时”，说“吃过了”。
融雪大孃说:“你就是没吃过，也要等晚上吃了。我们成都人不比老家，来了客就要做饭打幺台，我们这里一天只吃三顿饭。”说罢拿了一把铁锹递给复生，说:“我们正要去河坝给人上沙石，十块钱一拖拉机，走，多个人多把劲。”
上沙石的地方是一条干涸的河流，遍地的鹅卵石，也有碎小的石子和细河沙。附近做混凝土制品的厂家和修房子的，随便就来河里挖铲了用拖拉机运回去用，也没人管。拖拉机师傅挣运费，雇人装车，通通十块钱。满河沟都是人，热闹得像赶场天的市场。
这鹅卵石是顺河里的水冲积来的，到处都是。要用铁锹铲起，再抛到拖拉机的车箱里去，那些驾轻就熟干惯了的大人久了也有些吃力。复生本来就没有力气，再加上手上学木匠时崩裂了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拿在手上的铁锹怎么也插不进鹅卵石的下面去，只好用手去抱了大块的鹅卵石往车上扔。
好在融雪大孃她们干惯了，一车石子用了一个小时左右就装好了。司机给了十块钱，走了。融雪大孃又招呼另外一辆拖拉机开过来，正想歇息的复生，只好又和融雪大孃她们一起接着干。
到了天完全黑了，河坝里的人才陆陆续续开始收工回家。
没事一样的融雪大孃带着复生回到几间造型独特，有点像电影里的蒙古包，又像老家拴牛圈猪的棚户一样的家，让复生去洗手洗脸，自己手脚麻利地煮了一大锅白米干饭，还从房梁上取了腊肉下来，炒了白菜，招呼复生和一大家人来吃。
复生不顾手心像蘸了花椒一样的麻木，也不管手里的筷子浸满了虎口冒出来的鲜血，吃了好多碗干饭，终于在融雪大孃几岁的小女儿目瞪口呆的盯视中，放下了碗筷。
吃完饭，融雪大孃收拾完锅碗，扯了根板凳过来，和复生摆龙门阵。
融雪大孃细细问了老家父母的情况，以及顺带问了复生家里的情况，再问了复生为什么来成都，以及来成都的真正想法。复生省略了和麻子之间的事，直接从火车北站下车说起。复生表示自己愿意在成都找个事做，当然如果有个合适的人家，入赘上门安个家也好。
融雪大孃说:“你来的时候就给你说了，现在还没有合适的人家。你以为嫁人就像老家从街上买个猪崽，从别人家里捉个狗娃回来一样？你不嫌人家，人家要选你啊！”
复生哪敢恼？又嗫嚅地说:“大孃，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事情做？我不想回去！”
融雪大孃心里肯定不乐意，但脸面上还是漾满了笑，好像讲笑话一样，随口给复生讲了一件让复生吓得胆战心惊的事:
“一个山里来的娃儿，硬要扭到他孃给他找活路干，说是挣了钱好回老家去讨婆娘。他孃也没啥关系，只好带他出去挨家挨家地找认识的厂家问。问了两家，刚走到去第三家的马路上，一辆装满石灰的大卡车开过来，在这娃儿跟前突然就翻车了，一车的石灰把这娃儿埋了，等挖出来的时候，娃儿早就死了！”
“你说怪不怪？硬要扭到人家办办不到事的娃儿，死了也就死了……”融雪大孃的话，顿时让复生心里凉了半截，想想就是一天吃四顿白米干饭，但是人死了有啥好？
又在融雪大孃家呆了两天，当然也是要去河坝里帮忙挖沙石装车。正在复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融雪大孃拿出十块钱给复生说:“三娃，你在我这里久呆也不是个事，会耽误了你的大好前途。我借给你十块钱，你回老家去还给我爹。”
第二天早晨，融雪大孃就在村边的省道公路上，拦下一辆开望复生老家邻县大镇的长途客车，复生只好无可奈何地回到老家去。
回到老家的复生，让在家里担惊受怕的所有人松了一口气。但炳吉大公从此不再请复生帮忙写信了，复生也从此不再吃到过炳吉大公家里的腊肉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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