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碑（十）

一年了，路一米接一米吭哧吭哧前行。修路的汉子觉得自己像极了鸡刨食，刨一次吃几口，然后继续刨。

很多人还记得，去年刚刚刨成一个石窝，就有许多人都打起了鼓——不是进军鼓，而是退堂鼓。幸好坚持下来了，要不眼前这八十多米长的路就不会平展展地铺在眼跟前儿。

“娃娃们，活了这么大岁数，俄老李还没有佩服过谁呢！今儿，俄佩服你们。”村里的老神仙李大爷圪蹴在工地上，摸着一条又一条錾子叼掉石头后留下的白道道儿，就像摸着孙子的头，一脸亲人相。

修路一年了，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说。这些饱经风霜雨雪的汉子不怕啃硬骨头巴子，就怕听软话。像是被冬天的日头照着，他们全身暖格堂堂的，血管有种澎澎湃湃的发涨感。有些眼软的人转过身去撒尿，却半天尿不出一滴来，眼睛反而潮潮的，像是起雾了，要不就是蹦进石尘尘儿啦。

老神仙负责放牛。农村人没有退休这一说。哪天干不动了，腿一蹬，于是山峁上就会多一个小土堆。这就是他一辈子挣下的奖章。老神仙在村里就是精神领袖，谁家有事都找他，婆媳闹矛盾、邻里起“硝烟”……只要老神仙一到，管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起初，老神仙对修路还是半信半不信的。他在观望，或者说在考察，看看这些年轻人到底能不能成事儿。李根儿冒险卖猪，月生懒汉变勤切，修路的汉子们一天又一天，风雨无阻。

老神仙就是老神仙，看到汉子们干活有点皮，他就着急：“军心”不稳是任何队伍的大忌，这支修路队伍也不例外。他一急就老往工地上跑，如果说这真是一支军队的话，老神仙就是不请自来的政委。

老神仙夸奖修路队的话没错，李根儿他们正在干老先人都没有干过、没有想过或者说不敢想的事情。自古到今，第一个吃西红柿的人就是英雄。李根儿他们压根儿不敢把自己比作英雄。也是，他们只不过是修地球的。不过，这次修地球的动静比较大。

“李大爷，你说，一年才能修个百八十米，甚时候是个头啊！？”栓子熬煎得眉头子皱成个“川”字儿。

“小六子，你昨晚做梦了？”见六子摇摇头，老神仙呵呵一笑“是不是梦见婆姨啦？”六子跑过来就要脱老神仙的裤子。李根儿连忙笑着挡住说“你十六七的后生劲大得像牛犊子，老神仙哪里撑得住。”

老神仙拿起铜烟锅，在条绒布烟袋里舀出来一锅儿旱烟，李根儿连忙划了根火柴给他点上。老神仙吧嗒吧嗒吸了几口，习惯地用老拇指按了按点燃的烟锅，把烟叶按瓷实，然后眯缝着眼看了看被太阳染红的对面山尖尖儿，从两个鼻孔里吐出了两缕淡蓝色的烟雾。

“俄也活不了多少时候了，有今儿没明儿的。可是，看见咱村里这么多人打光棍，我死了也闭不上眼啊。”一句话就戳中那些老的小的不老不小的光棍的软肋。一时，大家都沉默了，谁也不言传，都在想着心事儿。

“而今李根儿带头修路，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路通那一天。可你们还年轻，要寻婆姨，要生娃养娃。要是路通了，电就能拉上，咱村也能像城里一样明晃晃的，婆姨女子再也不怕走夜路了。

咱村里人团结，有干劲儿，就是没个出路。要是路修好了，你们还要愁没婆姨？到时候，说不定一架子车一架子车的婆姨都送上门儿。就像满地大西瓜，你们大概都挑得眼都花了哩。”

李根儿不懂做什么思想工作，但是他觉得老神仙的话有道理，自己怎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呢。收工路上，他故意和月生走在一起。谁知月生那么会说也佩服老神仙说得好。两人有一句啦一路话，都觉得隔三差五把老神仙请过来和大家说说话，一定能给修路队的汉子们加加油鼓鼓劲。

“大爷，我和月生看你来了，也没什么拿的，这瓶二锅头你没事的时候抿一口。”老神仙看着他俩说“有屁快放，老爷我还忙着给牛铡草呢。”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要爷隔个三天两后晌到工地上转转，我们可爱听你说话呢。”月生笑嘻嘻地说，一边接过老神仙抱来的一捆芦草，坐在地上的干柴上，顺势把草送进铡刀口。李根儿握着铡刀的长把儿，咯噌一下，草就齐刷刷地被切断。

看着两个汉子你递草他下铡地操作，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可以说行云流水了。老神仙在鞋底磕了磕烟锅里的灰，再把玛瑙烟嘴衔在口里“噗”地一吹，然后甩一甩吹出来的黄黑色的烟汁儿，接着头一低脖子上就一边挂杆烟枪，一边挂只烟袋。

“怪道呢，今儿太阳从西坡洼上升起来了。原来你们是来请军师哩？”见他们只是笑而不语，老神仙笑骂着说“请军师就下这么点本二，你俩龟孙子也太不把我这军师放在眼里啦。”

“爷，这么说你答应了。”月生连忙揪住老神仙话里的漏洞打趣。三个人笑了一阵儿，李根儿和月生各自回家吃饭了，吃饭时李根儿还忘不了让儿子毛蛋儿给老神仙送来两个煮鸡蛋，一碗杂面，算是再一次砸实了老神仙做军师这件事儿了。

也怪，一支队伍有个“政委”还真不一样。老神仙不愧为村里的智囊。工队有什么难事儿，李根儿都请教他。修路队员之间有什么磕磕绊绊的小矛小盾，他三言两语就给解决了。时间一长，李根儿越来越觉得离不了他了。

都说老神仙乐呵呵的，脾气好，可他也有暴怒的时候。有一次他又来工地上串，刚好碰见两个年轻后生打架，只见两人拧成一疙瘩，他吼也吼不开。众人好不容易拉来，一个还伸脚猛踢，另一个也不怂，一次又一次想扑过去撕打。

老神仙气得山羊胡子只抖，从脖子上取下烟袋，对着伸脚后生圆实的屁股蛋子狠狠地抽了两烟袋，然后不偏不倚，也给了另一个后生同样的“待遇”。急得两个后生你喊一句“好爷爷哩，你慢点”，他叫一声“操心把腰闪了，我们还准备给你瞅个老来伴呢。”在场的人哄地笑了，一场风波就这样给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