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今年已经五十多岁,看上去一表人才,教了多年的书,度过了不少的光阴。到头来,仅仅剩下苍老、郁闷。
听说他快要退休了。
他个子高,身材相对魁梧,额头扁平,下颚突出,要说他像一只大猩猩,有点像:走路时他的脚一踮一踮的,头转来转去,四处张望。有时看上去又不像,因为他脸上几乎没有胡须,不知是时时刻刻刮胡须,还是天生的雄性激素分泌过少。
他是老牌的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毕业就分配到了一国营企业所创办的子弟学校,刚开始工作那几年,他满怀激情,被分配到单位以后,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加之个子又高,别人总要仰视他,才能很好的与他沟通。不然,与他沟通是比较难的。他教了多年的书,他总在年轻人面前说自己教书的光辉历史,以此来点醒年轻人。其实,他只是对年轻人这样说。如果面对的是和他一起参加工作的知根知底的同事的时候,他就只从脸皮的最深处挤出一点点笑容了,仿佛那光辉历史在岁月的侵蚀下被埋得越来越深,要想深挖也只能挖出一根根被深埋的杂毛。
开学之初,我满怀激情的来到了一所新学校,这所学校朝气蓬勃,绿树成荫,幢幢教学楼排列整齐。学校建在一山坡之上,从学校大门进入,道路蜿蜒盘旋,要走半个多小时才能走完。这所学校虽然建校时间不长,但已经取得了长足的发展。这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还是很了不起的。
我去学校报道之后,领导就带着我找到了一张办公桌,我心安理得地坐在了一张已经有多年的历史的办公桌上,办公桌的台面上有些参考书籍,办公桌的抽箱是可以随意打开的,抽箱里乱七八糟的摆放着一些茶叶,纸杯,笔记本,废纸。办公桌旁边横七竖八的地摆着一些书籍,并且摆得老高的,紧紧的靠着墙面,似乎风轻轻一吹,可能书籍就会全部滚落到地面,形成杂乱的一片。所以,我格外的小心,害怕书籍滚落一地,很难捡拾。万一有贵重的物品放在里面,把桌子的主人的东西弄丢了,这样我真的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到那时就难办了。
我才坐下,和同事们打了招呼,有的同事就看着我笑,我仿佛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直到过了几天,我才知道原来这办公桌是有历史的。
前些年,煤矿子弟学校在改革的过程中被合并给了地方政府,地方政府为了安排好这所学校的老师,就顺变把这些老师也安排到了这所县直学校。当然,老刘就是其中之一。老刘来到这所学校之后,他的年纪也才四十多一点,他在校长面前说,他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老师范生,专业基础知识比较扎实,教育教学是佼佼者……校长听了他的话之后,满头雾水的也给他安排了办公桌,安排了班主任和所上的班级,一年过后啊,他所上的班级的学生有睡觉的,逃课的,上课吃零食的,课外抽烟打架的。成绩就不用说了,那就是两个字“灰黄”。从此他就没有真正的上课了。他就去学校的各个部门去讨口饭吃了。今年这个部门,明年那个部门,他逐渐的变成了机动队的队员,仿佛他就是医生眼中的白开水,无论是感冒也好发烧也罢,还是其它的一些小病,多喝,多喝就行了,什么病都可以治,但是作用不大。
经过在新学校的工作,他唯一留下的就是陪伴自己多年的,偶尔关顾一下的这张桌子了。当然,这张桌子也有很多人来坐过。但有人在这张桌子上坐定之后,他总会摸清楚别人的姓名,瞅准机会,他也会洗漱一番,穿得西装革履,头发弄得锃亮。高昂着头,挎着包,踱着步,像一只下山的猴子一样来到办公室。他会和坐在他桌子上的老师说:“某某老师,您好!”这个“您”的发音似乎显得特别的别扭,因为普通话中似乎没有这个音。初次听,感到别扭极了。
我也是如此和他相识的。
一天下午,天气晴朗,外面的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懒洋洋的躺在树枝上睡觉,微风吹过,树叶也借助风力打个哈欠,翻个身,似乎很自在。
我坐在办公桌上翻看着教案,阳光从窗外射了进来,暖暖的。突然之间,老刘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身体被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拉得稍长,歪斜的贴在地板上、墙壁上,映在旮旯里。
他突然之间向我问好,并且呼出了我的姓,我感到十分惊讶。我马上想起了我刚来时同事对我的微笑,我也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老刘。老刘和我说了几句话。我也向他问好,之后我对他说:“刘老师,听说这里是您的位置,要不要我让您?”他显得很自在地说:“不需要,不需要,我偶尔的来坐坐,只要……你不要动我的抽箱就可以了。”之后他就离开了。他的抽箱里究竟有什么宝贝呀?难倒是值钱的东西?难倒摆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抽箱是他的精神小屋吗?他为何不把这抽箱锁起来呢?我迷惑着也惶惑着。
他出去之后,我的同事才和我说起了他的一些情况,原来他这个人是比较特殊的,在生活中,他很少与同事相处,遇到熟人也只是打个招呼罢了。或许是他内心有一道伤疤吧!他只要进入办公室,同事们原先表现出的热闹非凡,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了,安静多了。
之后我才听说了他的一些事。
他结婚多年之后仍然没有孩子,到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但始终没有孩子。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过继了一个儿子。他有了儿子之后,他对他的儿子宠爱备至。给他的儿子买好吃的,穿名牌衣服鞋子。在他心里面似乎要把他的儿子打造成名牌。他的儿子渐渐的长大了,也在他的宠爱中变得与众不同。听说六年级的时候就学会了抽烟,打架,与老师顶撞。
之后他的儿子上了初中,老师们要随时夸他的孩子,孩子犯了错,不能说,也不能打,要请他来教育。孩子要抽烟了,他就带着孩子回到家里面把香烟抽了之后再回到课堂。只要孩子心里面想要的他都满足,只要孩子想做的他都支持。后来,他的孩子学会了逃课,整天只要从家里面出来,就跑到社会上与那些无业青年整天混在一起。
这些年他的儿子几乎没有在他的身边,他愈发觉得心里面很不是滋味,他的儿子每个月都回家一次,回家的目的就是把老刘的工资拿到手,之后就又消失在了老刘的眼泪中了。
老刘看着外表坚强,内心脆弱。幸幸苦苦一辈子,到头养了个不孝子。他一万个想不通,本来他的人生很辉煌,竟落得如此下场。
时光在轮回,人生是否也有轮回,这就很难说清楚了。
老刘一天到晚都在刷存在感,他随时在想,这辈子究竟是怎么了,自己几乎没有教过一个好学生,也用心教了,也用爱教了,怎么自己就是教不出几个得意门生。是知识水平不够吗?是自己没有用心吗?是能力有限吗?这些问题一直在他心里面困惑着他,缠绕着他,他万般不解。
有一天,学校举行运动会,我带着学生到了操场上进行比赛。太阳火辣辣的照在操场上,我实在受不了,我就来到了办公室。当我把办公室的门打开之后,老刘已经坐在了他的“宝座”之上。他眼睛盯着我,我惶惑不解,心里感觉怪怪的。老刘说话了,他说,我发的短信你看见了没?我说我的手机没电了。他又说,你动了我的抽箱了!我这时才从惶惑不解中挣脱出来,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张桌子是建校之时,学校分配给他的办公桌,之后他就把这张办公桌当作自己的了。时光飞逝,他在这张办公桌上坐了不久之后,他就把办公桌当作了自己的财产的一部分。我很是不服气,我告诉他:这张桌子是学校分给我坐的,更不是谁家的,我在这里坐着,我不可能不动这张桌子,因为我是活人,是活生生的人,如果是死人的话,就不可能动了这张桌子了。他一下子脸红脖子粗,气得嘴唇发紫,牙齿打颤,双腿发抖,双手不停的在空气中摇摇晃晃。这时,恰好又遇到了学校的领导,学校的领导告诉他,这张桌子是学校的,也不是他私人的财产,学校分给谁坐,谁就有使用权。老刘心里面异常愤怒。他说,我不管,反正这张桌子就是他自己的,谁都不能坐在这里,谁坐在这里,他就和谁过意不去,之后大家不欢而散。老刘就这样离开了办公室,我的心里面也很不是滋味,有必要为了一张桌子就发如此大的火吗?
我参加工作多年,或许是因为曾经所在的单位的原因吧,在我的印象中,曾经的领导每一次开大会除了用政策来给我们施加压力之外,还会经常骂一些脏话,有些话语就不在这里描述了。
我曾经遇到过几个领导,他们的素质非常了得,开会时,张口闭口都是一些大道理,开会结束之后,就立马到外面胡吃海喝,喝醉酒以后回到单位,这里巡查一下,那里看一下。有一天晚上,一个小主任喝的酩酊大醉,来到了教学楼,跌跌撞撞的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面有男女教师,还有小孩。这领导东倒西歪的来到办公室后,找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嘴巴禁闭,呼声大作,满脸通红。偶尔的歪着头,把吃了的东西连着酒一同吐了出来。过一会还可以站起来哗啦啦的在墙角小便,女同志连忙蒙住了孩子的脸,不让孩子看。呵呵,你别笑,这样的场景还不止出现过一次。听说,这个家伙的关系了得,他什么姨妈还是什么人在省厅工作,自然而然喝喝酒,呕呕吐,撒撒尿也就正常了。主要领导也知道这件事,或许是因为各种关系的原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过去了。那所学校的主要领导更是霸道,有一次一个老师去向他请护理假,主要领导问他请什么假?他说,护理假。主要领导顿时皱起眉头,铁青的脸上青筋冒起,很不屑地说:“在我的学校没有护理假这种说法。虽然国家有规定,但我不认!”,这位主要领导好生了得,要么是千年的王八,已经成仙了。要么是在深山老林里面活了几百年,“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竟然不知道更不承认有这样的规定,或许是因为享受太平的日子太久了吧。或许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就是一个国度吧。这只是我列举的一个事例,不足以说明什么。
我现在所在的学校,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领导讲脏话,领导的语言幽默风趣,带有温度,听了感觉领导们素养很好。所以我为我自己在老刘面前讲了粗话而愧疚,讲了不和谐的话而不自在。
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没有见到老刘了,听说他的儿子前一久又回家来问他要钱了,他没有给,又被他的儿子打了住院了。这只是听说,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
我坐在办公桌上,感觉天气渐渐的变得凉了,寒风钻进了我的衣袖,钻进了我的裤兜,我打了个寒颤。
于是走到了办公室外面,看到满地的落叶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树叶摇晃着,偶尔从树上飘下两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寒风会更猛烈一些。更不知道一棵棵老树什么时候会抽出新芽,迎接春风的到来。
好久没有见到老刘了,也不知老刘在做些什么。
外面飘起来毛毛细雨,天气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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