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花的想法源于桂花的死亡。
时序即将立冬。黄昏,薄寒渐浸,曾经满天盘旋的鸟儿渐次变得稀少,显然,它们中的一些已经奔赴到了远方。如果能像那些迁徙的鸟就好了,来年还会飞回我的视线,然而桂花死了,与我却成了永诀。
桂、贵谐音,在我眼里桂花隐喻人间富贵。住在钢筋街市,十年来我前后购买过几次桂花,可惜它们都不幸夭折。就这样与人间富贵擦肩而过,实属憾事。
抛开个人的私欲,其实还真该为桂花高兴。最初买回时它只是个泥窝,并没有花盆,是我把它硬塞进了一个并非配套的花盆里。花盆小,盆底还空下来一截塞不进去。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我在把桂花硬往花盆里塞的那一刻,就粗暴地阻绝了它植根广袤泥土、自由生长的初心。可怜的桂花就那样带着枷锁舞蹈着,花开花落,陪伴了我一年的光阴。
桂花走了,一个以死亡的方式砸破囚禁,追逐梦想的灵魂,令人敬重。
故去的高盆桂花与低盆杜鹃挨着,放置在阳台靠屋的地方。夏季的雨水殷勤,一次次热烈地奔向阳台外围的水泥台面,转一个弯,就扑进了阳台上的花盆中,用溅起的水珠,拥抱亲吻那些盆里的植物。花卉们大都能保持高冷姿态,以防雨水过分纠缠,唯独杜鹃低下身段,为激情的雨水敞开芬芳,与之深深地结合在了一起。这也许是杜鹃比较娇嫩单纯的缘故吧,看它密集的叶片簇拥着向外雀跃,明显标示出格外活泼张扬的那一面。这样一来,杜鹃也就变成了大花脸,翠绿的叶片到处都抹的是泥沙。在我眼里,杜鹃与雨水的倾情结合,暴露出的就是想摆脱阳台寂寞,让自己的生活更自由、拥有雨露更多一些的小心思。
起先也不怎样在意,觉得杜鹃与其它盆景一样,久之,会利用本身的免疫力,将雨水留在身上的吻痕自然地清除掉,它长久保持大花脸的妆容,不过是较别的花卉痴迷些而已,还在念念不忘那些斑斑点点的心事。
可是现在等不及了。桂花的故去,我心中顿生愧疚,对其它花更加怜爱,我要尽快地为杜鹃洗去花脸、洗去污垢妄念,还它纯净面目。
洗花,自然就想到了著名的浣花溪,杜甫草堂就在浣花溪公园内。传说是唐代一位女子为一位流浪僧洗僧袍,洗着洗着,溪水里就漂出一朵朵的莲花来,浣花溪便因之得名。浣花溪,是洗僧袍漂出了花,并非直接去洗花。
真正洗花的事,我所知道的是《今古奇观》里的故事。灌园叟秋先是个花痴,他种花爱花,并且葬花、医花。秋先葬花,堪称是林黛玉的师父。不过,秋先不把洗花叫洗花,而是“谓之浴花”,显然,他是把花当作人在看待。
很久以来我都被病魔纠缠着,不得不远离沸腾的生活,孤独、揪心就不必说了,这次洗花,就权当是清洗心灵疮痕的一次机会吧。
厨房的洗涤槽可以用来洗花。实际上只是清洗绿叶上的污渍,花朵上没有污渍,也用不着洗。当捧着花盆小心地绕着水龙头转动的时候,在我的心里,仿佛就是在翻动多年以来内心的纠结。洗着洗着,不觉一颗心绿叶般便柔软清亮了起来。
真是不洗不知道,一洗吓一跳,那些斑斑点点的污渍已经深入血液,改变了叶片的内在脉络,与杜鹃的生命合二为一,根本洗不掉了。看来,就算是一株植物,不能坦然、淡泊地面对际遇、得失,受伤害也是再所难免。
虽然杜鹃叶片上的斑痕无法洗去,但依然难掩风情。出浴后的杜鹃枝叶扶疏、湿漉漉的水珠挂在叶片间,宛如一幅淡雅丹青,又似一行行挥洒在绿色稿笺上的诗,令人浮想翩翩。
发表在报上的图片钟惺在《浣花溪记》中回望杜甫是“穷愁奔走,犹能择胜,胸中暇整,可以应世……”
能够在纠结苦闷的际遇里择胜开心、随遇而安,的确是生活中的大境界。
面对洗浴一新的杜鹃,我忽然笑了,让自己的心灵回归于片片绿叶,贴近草木,常洗常新,不就是得到了解脱,获得了自由。
(发表在2020年12月26号《华西都市报》文学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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