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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灶膛里打着转儿的浓烟,若没有升起的火苗来解放它们,它们就会任性地在锅底下抱头鼠窜,把个灶屋弄得像雾霾天似的暗黑。房顶上的烟囱根本就不管用,四散逃窜的炊烟,一旦觉得自己没有了“安全”感,岂肯乖乖地、再按以前的那些规矩从烟道撤离?
久而久之,灶膛的烟就在锅底以及锅的周围结起了“痂”,成一层厚壳,试图保护着铁锅不被火苗灼伤似的。当然,它们附在锅底上,也成了锅的累赘,是锅的“疮疖”。
爷爷生前说过,不刮锅底灰就烧锅,犹如烧碓窝。他老人家说过的这句话,我们可都记着呢!
碓窝,我们家也有,主要是舂米用的。碓窝的底,是它全身最为厚实的部分。不论用多大的力,都不可能把碓窝底给舂烂的。
正因为有爷爷的“提醒”,我们就会隔三差五把铁锅扣过来,下面垫着一根木棒儿——架起来,给铁锅“挠痒痒”。
被修理过的铁锅,会有明显的反应——奶奶说它“俭火”了。“俭”是省的意思,烧火做饭的人最在乎这一点。
最初,我们家有三口铁锅,要刮锅底灰,任务都给了父亲,他也不会让外人染指的,自家的吃饭家什,父亲对其很郑重。尽管奶奶也能做好这件事,但她力气小,从灶上拿下铁锅很吃力。最后真正动手操“刀”刮灰的,就只剩父亲了。
父亲担心“外人”会把锅底刮坏,其实说明了最担心的还是我。他一是担心我从灶上拿锅的时候万一手滑了,直接就把铁锅摔坏了,二是担心我在对它“挠痒痒”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锅底弄出个窟窿来。父亲说我小时候就有敢把天捅个窟窿的性子。
那时,我尽管手痒,也想感受一下刮锅底灰的乐趣,但他就是不给我这样的机会。
哔哩哔哩、哔哩哔哩……那声音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诱惑。因此,每次父亲在刮底灰的时候,我都在场观看,他每次都叫我站得远远的,说那黑灰会扑到我的身上来,我却并不走远,就在近处欣赏。
不知为什么,我始终觉得刮锅底灰是极有仪式感的一件事,因为这是爱护吃饭家什之举。
二
到我读书年龄时,家里吃饭的嘴又增加了,锅底灰似乎“长”得也太快了,印象中父亲一有时间就要对那几口铁锅下手。有天夜里,他就在我做作业的桌子旁边刮起了锅底灰,我觉出了那哔哩哔哩的声音很烦人。在昏暗的煤油灯映照下,他驼着的背,映射到了黑魆魆的土墙上,平时不怎么注意的背越发驼得厉害了。此时的他,不但动作迟缓,还很有些吃力的样子。我的心中有种酸楚的难受。
屋子很小,哔哩哔哩的躁音在满屋乱窜,刺耳的声音打乱一颗需要安静的心。我只得放下正在做的作业,呆呆地观察着他刮锅底灰时的小心翼翼。心想,我什么时候才能为他“替一下脚手”呢!
当我第一次着手刮那口小铁锅的锅底灰时,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一定小心再小心,奶奶更是站在旁边督导。倒也没出什么问题,我也轻手轻脚地刮得相当认真,生怕自己的“鲁莽”而伤着了它。我把那口小铁锅从灶上取下来的时候,刮完后又放回到灶上去了,弄得我额头上和后背上的汗都出来了。我的天,还是很重的嘛!我在心里叫着苦。
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朝灶台上的大锅和中锅们望去。我的乖乖,要是再刮它俩时,我是不是就没办法了呢?
乖孙子,把锅安好嘛!奶奶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我竟全然不知。你看,还没还原呢!哪有那么宽的缝隙,要跑烟的。
还要再抬起来,真要命……我只这样想,但没说出来。
不用再抬起来了,只稍微移动一下方向就行了。奶奶显然看出了我的迟疑,她在旁边凭她多年的经验给我指点。
等小铁锅回到原位后,我又有些不服气地朝那两口大铁锅望去,在心里动了将来一定要征服它俩的念头。
大约有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有一天我的感觉特别好,人是不是在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特别容易出事呢?
中锅,我们平时只把它作炒菜来用,大锅也只是在煮猪食时才用一下。要说用得最频繁的肯定是那口小锅,而小锅是最容易长锅底灰的,我们刮它的次数也最多。奶奶说,就像老生子,关照得多,那就得经常修理。
与小锅配套来用的是风箱,我们每次只要一拉风箱,火苗就上窜。它多数时候烧的是渣渣柴和地灰。砌灶台的时候,师傅完全是按照“柴火要抻腰,炭火粘住烧”的标准设计的,虽然没柴买炭,但我们拿它当炭灶来使用,是相当节约柴的。当然,它“好使”的原因还不仅仅这一点,不拿柴来烧也是其中的因素。凡是大锅中锅不能烧的柴,拿到它这边来烧准行。
相比之下,父亲刮中锅的锅底灰就少得多了,大锅更是不见有刮它的时候。
那天,我完全是出于心血来潮的缘故,也是想到了父亲事多,已经不大可能关注到它了,再说我上次刮锅底灰的时候,也只刮到了那口小锅,就想趁着自己闲散,也把那中锅的锅底灰给刮了,算是给一向很忙的父亲“替个脚手”了。
便高兴地把中锅万分小心地搬了下来,像父亲那样开始刮灰。
完全是“挠痒痒”的样子,再说刮锅底灰用的是锄头,仍是父亲刮锅底灰时常用的那把,不顶事。
那口大锅,搬弄起来很费力。心里琢磨,等会儿锅底灰刮完了,怎么才能把它还回原处啊?
不用还原了,真的,不用还原了——我闯祸了,一个很大的祸。
当我还是像挠痒痒那样,在它的全身刮来刮去时,它竟然撑不住了,就在锅底稍微偏上的位置,掉下了一块有鹌鹑蛋那么大的一块铁片。
这可把我吓坏了。我自认为,我是有好长时间都停止了呼吸,只呆呆地看着它,口里念念有词地说,你怎么要这样呢,你怎么要这样呢……
人言,因祸得福,我却是“因祸得意”,我想学一门手艺,做一个“补锅匠”。一来弥补我的过错,二来我觉得这个补锅匠特好玩,能够将破碎变完整,这是我心中向往的美学。
三
想像中避免不了的挨打是少不了的,但那天从外面回来的父母亲并没有打我,连骂一声都没有。是不是他们在评估了我发抖的样子以后,觉得无济于事的打骂更会增加我的颤抖呢,我哪知道这呢?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心里那才叫个比挨一顿打,或者是臭骂一顿还难受。我看到了父母亲,还有奶奶,他们面部的愁容比什么时候都难看。
中铁锅从此被放了起来,灶台上的那位置处,落下了一个大大的空洞。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父母亲也丝毫没有要买口新锅回来替换的举动,我肯定是不敢问的。直到等来了元坝街上一个“当场天”的机会,父亲把那口落了灰尘的中锅抬出来,又用毛巾在它那落了灰的身上擦拭了一番之后,就放在一个竹背篼里背出了门。我站在屋檐下,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心里想,他们终于要对它动手了,不管怎么说,我都该高兴才对!
那天,我虽然没有跟去,没能目睹到当时的场景,只是听回来的母亲说,补那口中锅花了好几元钱。补的人多,还排了队。
有天,我们家请人做农活,来的人都是些青壮年,这就不得不用到它了。烘的干饭有米锅巴,我用锅铲子去铲它,这不又伤到了它那曾经受过伤的部位。
彻底烂了的铁锅,从此被父亲当成了废物,丢弃在了茅坑后面的墙壁那儿。
它在那风雨侵袭的地方,应该还是不受打扰地呆了好几个月呢,我每次路过那里,心头都不是滋味。
直到有一天,我们村里成立了一个代销点,离我们家很近。代销点不但把日杂小百货卖出去,也把破铜烂铁收进来。
我把那口锈迹斑斑的烂铁锅拿去卖钱了。本来以为它要从此离开我们的视线了,却又在我们预料之外的时候,不识时务的出现了。
在一天夜里生产队的社员大会上,它丢人现眼地出现在了会场中,狠狠地戳痛了我的心。
这是哪家的烂铁锅,这么可恶!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地议论着它。实在是太害人家了……我脸红得实在不敢抬头看旁边说话的人。
人们围成了一个大圈子,中间一堆烧得很旺的篝火旁边,跪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此时,他的脖子上就“挂”着我卖出去的那口烂锅。
他的头,是怎么伸进到了那烂铁锅里面去了的呢?曾经是我们家的那口中锅,烂了的当初,包括我用它换钱的那个时候,可没那么大的洞啊!这么说来,他们是照着他头的大小,比划着加了工,才让他钻进去了的呀……我在心里痛苦地想着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我呆呆地朝那个可怜的老人望去,罩在他脖子上的铁锅,太像田间地头老农们挑粪用的一个坎肩。只是这“坎肩”的锋利,把他的脖子割出了道道口子,有血在慢条斯理地往下流。而那铁锅的重量,压着的瘦小身子,在燃得正旺的火苗的助攻下,微微有些颤抖了。
我不忍再继续看下去,也更不忍心再呆下去了。我离开了那里,后面就传来了噗通一声倒地的声音。铁锅在与什么物体相撞击后,它发出来的是更加粗鲁的巨响。
人群中涌出了不小的轰动。很快又平息了。我听到了有人在大声说,装的,他是在装的……
回到家,我哭着告诉父母说,我不该卖那口烂铁锅,都是它惹的祸……
他们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把今晚的情况告诉他们。父亲停了片刻才说,事情的本身并不是因为你卖了一口烂铁锅,才让地主王显受罪挨批,而是眼下到处都没有他们的藏身之地啊!
四
在已经用上了电饭煲和电炒锅的今天,回头再来看刮锅烟子这事,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即便与我们相处同一个时代的城里人,可能也觉得好笑。好笑的原因是他们没经历过,只听说过。但对我们来说,那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事实。
在“那个年代”,只要是在农村大地上这事就见怪不怪。
贫穷落后或许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呢,家家户户娃娃多,也是一大现实。在农村,住砖瓦房的人很少,大部分人住在麦草盖顶、泥巴建墙的茅屋内。每家的灶台上,基本都有大中小三口铁锅在用着。一口锅的价钱大体是十几元到几十元不等。而这十几元也是好大的一笔开支啊!锅用久了、烧烂了,也舍不得马上丢弃,仍要补好后,再把它用上一阵子的。
就因为我对这些原始的记忆深刻到家了,以致于脑子里时时才蹦出一个“刮锅底灰”的念头来。老实说,我们家烂了的那口铁锅,尽管被人利用了去,害得地主王显吃了不少的苦头,但也没因此真正打击我的积极性。后来,我也还有手痒痒的时候,的确是想证明一下自己,当再有锅底灰刮的时候,还有没有从前的那些感觉呢。
想当补锅匠的理想从此也不再有了,因为锅,我生出一些害怕的事情。
在一处堆满了干柴的灶门前,奶奶坐在那里拉着风箱,和颜悦色地说,乖孙子,你把中锅的锅底灰刮一下嘛,它有点不俭火了,费柴。
好嘞!说干就干。我已经把以前刮坏锅的事全忘了。
真希望过去的事情都是美好的记忆,但那些不堪的记忆就是躲不过我,衷心希望那些日子不再有。
日子好了,一口大锅用坏了就退役算了,贫穷不会再这样不知羞耻地来找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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