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民间一直流传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的俗语。这句话没有半点科学依据,却像魔咒一样总在那些垂幕之年的老人耳边绕来绕去。他们觉得,孔孟两位圣贤分别在七十三、八十四离世,而自己一个平凡老百姓,更是难逃此劫。
而此时,舟舟的养母已经七十二岁了,虽然她不惧怕死亡,但是真的放心不下舟舟,毕竟他才九岁啊。可是,当老天爷想要考验一个人时,谁也阻挡不了。
就在一个秋天的中午,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辞世了,表情平静,显然一点痛苦也没有。窗外阴云密布,好像稍微一拧,就要出水似的。瑟瑟的秋风把枣树上泛黄的叶子吹落了几片,让人顿感寒意。
舟舟看到躺在床上的妈妈,他没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伤心,他想起了之前曾经做过的那个噩梦,像是提前给他打了预防针。他走到隔壁舅舅家,对他说:“舅,我妈,走了。”舅舅一脸迷茫:“走了?去哪儿了?”舟舟低下了头:“妈妈,死了。”他目光呆滞,语调平缓,没有起伏。舅舅则快跑出去,确定之后,立马着手准备葬礼。
葬礼,是人类传承下来的一种特殊的文化形式,却又是每个人都最不希望参加的那种形式。平生第一次参加的葬礼竟然是自己母亲的,肯定会悲伤欲绝吧。可舟舟看起来却很平静,他没有像姐姐那样撕心裂肺地哭,哭地那些吊唁的人也泪眼朦胧。他像一个木偶一样,舅舅给他穿上孝服,白白的,纤尘不染。但戴在左臂上的黑色丝纱,却又是那么得刺眼。
由于他家并没有围墙,在吊唁期间,人们送来的花圈或两三个一组相互依偎,或靠在树干上,或倚在房屋旁边的麦秸堆上。一眼看去,这里成了花圈的集聚地。
在搭好的灵棚上,突然飞来一只黑红色花纹的蝴蝶,另外还有两只墨绿色的蝴蝶落在了灵棚旁边的枣树上,它们都有手掌那么大。村里的人都说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蝴蝶,有的人用树枝想把它们赶走,可它们还是静静地待在那里。村支书说,这是因为妈妈做好事感动了上苍,现在老天爷派仙女来接她上天堂,这几只蝴蝶肯定是仙女的化身。它们一直待到棺木被抬出灵棚,随后不见了。
在出殡的那天,秋雨淋淋沥沥。舟舟和哥哥跪在棺木前,哥哥手里捧着一个瓦盆,痛哭失声,鼻涕流出老长。姐姐在棺木后,有两个人在旁边分别架着她的一只胳膊,她紧闭双眼,身子向前倾,嗓子早已哭哑了,鼻涕也是一大把。在棺木的正前方,摆着一张长条桌,桌上供着刚出锅的饺子,新鲜的水果和几块点心,还有她生前的一张黑白照,照片里的她双眸有神,嘴角微微上扬,笑看着正在她面前鞠躬的人们。两旁则围着村里的男女老少,他们有的满脸泪痕,有的庄严肃穆,有的摇头叹息,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紧挨着棺木的两边各自站着八个大汉,就等着一声令下,抬棺而起。
等鞠躬的都结束了,司仪(槐花村的老支书)吼一声“起棺”,哥哥立即用力地把手里的那个瓦盆摔得粉碎,接着哭声大作。村里的小孩则挤到那个长条桌子前,把水饺、水果和点心抢得精光。抬棺的大汉将棺木下的长木轻轻抬起,一步一吆喝,向墓地缓缓走去。
那潇潇的秋雨冷冷地落到舟舟的头发上,睫毛上,嘴唇上,他舔了舔,没有什么味道。地上的尘土早已变成泥浆,如果旁边有一大推牛粪,那泥浆就会变成淡黄色。舟舟把手里的丧棍当做拐杖,跟着大人们亦步亦趋。他的鞋子里湿湿的,滑滑的,走起路来呱唧呱唧直响。脚下的路泥泞不堪,他一个没留神,踩到了一块烂砖头,顿时身体失去平衡,趴在前方的泥洼里,溅了哥哥一身泥点子,手里丧棍的一个枝杈隔着孝服在胳膊上划了一个口子,鲜血顿时渗出,在泥水的浸泡下沙沙生疼。当他艰难地爬起来时,整个白色的孝服也被染上了一大片浅灰色的泥巴。
这下他哭了,泪水混杂着雨水滑过暗紫色的嘴唇流到嘴里,咸咸的,涩涩的。
送殡的队伍拉得很长,等他们快到墓地时,远远看到已经有人等着了。这片墓地里有好多坟头,有钱的人家坟头很大,坟前竖着子女刻的石碑,有的还会在坟前植几棵柏树。没钱的人家坟头很小,只是一个土堆,上面枯萎的杂草在雨中颤抖。
属于她的那个坑早已挖好,挖出的新土在旁边静静堆着,好像在等着她的到来。坑不大,仅能放下她的棺木。
沉沉的黑色棺木,被那些大汉小心翼翼地放进坑中。刚往里面填了一铁锹土,准确的说是一锹泥,姐姐又哭地死去活来,像疯了一样,想挣开搀她的人一脚跳进去,幸亏那两人费劲地把她拉住。负责填土的人们并没因为哭声而停下来,反而动作更快了。他们一锹又一锹,泥土砸到棺木上,咚咚直响。
而他仅有的那点快乐童年,也被这一锹锹泥土深深地埋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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