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孤儿。
虽然我有父母。
虽然,我爱他们。
【一】
走在大街上,我往回赶。父亲病了。
天气是一种死人后的煞热,柏油在我鞋底哀鸣。路人在打电话,路人在索要工资,路人在接吻。我在赶赴平静的危险。
到了医院,我稳步走进3201病房。病床边无人守候,母亲也不在。父亲的脸映在窗外的斑驳树影里,胡子拉茬,是暴怒后的无能。
我走近他,平静地问:“医生怎么说?”
“肺炎,再晚点就转癌了。”他的声音里充满自怜。
我沉吟了半晌,说:“来,晚上要吃点什么?我去买。”
“嗯……青菜肉片汤。别买牛肉之类的。”
“好。”
我走出门,眼神镇定。医院走廊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夹杂着病人和家属细细碎碎的聊天声音,还有艰难地凑近勺子的吸汤声。这是世界上最接近天堂和地狱的地方。
“病痛不能杀死人。”我想。
医院外墙染上了黄昏的悲哀。墙上的爬山虎想要彰显自己的力量,叶子在夕阳余晖中使劲发着绿。这绿很孤独。
这是2009年8月16日的事。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强悍的懦夫,在床上无能地苟活。
【二】
2010年6月13日。母亲的生日。
我同父亲和母亲一起,还有其他亲戚们,来隐济寺为逝去的外公做法事。在庙里歇了两天。
母亲操持了一切除方丈、法师完成外的大小事务——我的母亲向来如此能干,就连我的行李也都由她打点好,这害得我不知袜子在哪,我也因此在家时就常常不穿袜子把脚塞进了鞋里。她喜欢管我,哪怕一根头发丝也不放过。
法事安排在下午五点进行。
我和父亲、母亲还有亲戚们走进大雄宝殿,放眼望去,左右边都是和尚们上早晚课的地方。我们一行分散左右两边,沿着殿门站成几纵排,接着和尚师父们排好队从外面陆续进了殿门,往殿的深处走,也是站成了几排,然后由方丈念了一通经,敲木鱼的师父开始敲起木鱼,所有人都开始跟着木鱼的节奏念唱起来。
佛殿,庄严肃穆,一股宿命之气直逼我心。这场法事持续了约两个小时,我们也站了两个小时,但没有人敢松懈地动弹一下酸疼的腿、没有人敢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
在过去1小时49分钟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看见父亲把手伸向了一个远房亲戚的口袋。
在这个庄严肃穆的佛殿里,佛光四射,我亲爱的父亲在释迦牟尼仁慈而威严的目光的注视下,把粗糙的手,伸向了那个华丽的衣服的口袋,伸向了里面的那块微露的金表。
那一刻,是我觉得我家最穷的时候。即使以前每顿都吃稀饭、吃面都没觉得如此贫穷。
我默默注视着父亲的一举一动,我的眼里没有惊讶,只有鄙夷和恐慌:我的余生该怎么过?
【三】
我亲眼看见父亲触犯天条。
接着,我又亲眼看见母亲为了看我的日记,从凳子上跌下来,躺在地上昏过去。
我的日记摆在寺庙客房里高两米的中式柜台上。头天晚上,我费了好大力气将它放了上去,却还是难逃母亲的偷窥。我赶到母亲身边的时候,母亲口里已经吐着白沫。
全家人一起将母亲送下山,送去医院。一位肥头大耳、满面流光的医生告诉我说,母亲就要终生瘫痪,但不会因此而死。
我蹲下来不说话,只感沉闷的悲伤,全身气路堵塞,似乎马上就要去见魔鬼。
然而,母亲在父亲曾经苟活过的医院里,只躺了两年。她靠着她顽强的意志力站起身来,并在她生日那天出了院。这大概是重生吧?
医生的话,是骗人的。医生只是上帝派下来玩玩刀和针筒的。
【四】
别的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我结婚那天,听说父亲发了一笔横财。
这是2012年12月16日。
不幸的是,我的丈夫在新婚后的第二天晚上跟我翻脸。他砸了我的手机。
同样,别的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我可爱的丈夫甩门的时候,说了一句:“去你妈的前任!”
我手机上的屏碎了。四分五裂的屏幕上显示着我和母亲的短信通讯记录。上面都是我的隐私。
我那年28,仍然藏不了心思,仍然控制不住把所有隐私向母亲吐露。吐露前是愧疚,吐露后是后悔。
我从未做过独立的自己。我恨我的母亲。
但是,短信告诉我:已发信息不能撤回。这就像你成长时客观环境里有些已存在的东西一样,是你未来人生的惯性,无法消除。
【五】
父亲果真是发了财。
他在东莞卖表。生意好到没时间洗澡。
2014年6月13日,我乘坐最早的航班,去东莞看他。令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随着经济富裕而胖起来,他那浑浊的眼睛里被烟雾熏黄的颜色使我厌恶。父亲接过我的行李,一路上不无炫耀地跟我说着他的生意战绩。
他的银行账户里已经有了两百万的存额。
去到父亲的新家,里面是品牌家具,品牌家电,还有附庸风雅的油画。
走进房间一看,墙角处供着一尊佛。佛香缭绕。当然还有书架里隐藏着的黄片——父亲不会上网浏览色情网站。
没待几天,我就坐火车回来了。兜里揣着父亲给的一本银行存折。
里面有两百万。密码是:216613。
【六】
母亲是去年去世的,因为那年跌倒在地的旧疾。她走的时候,一个劲地跟我说对不起。
我惶然不知所措——一棵大树就这样倒下。我可以守着新婚的寡,却没办法没有妈。
我把日记本翻出来,在母亲的坟前烧了,即使,我痛恨母亲偷窥和控制了我快半辈子。
父亲那时不知道母亲已经去逝——争吵了、折磨了将近三十年以后,他们早已不联系。
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在走私毒品了。
他的卖表生意在这之前早就亏损。
【七】
2016年6月13日。
我在母亲坟前守着活寡。父亲在监狱里抽着大麻。
医生是上帝派下来玩玩刀和针筒的,佛祖是无言的注视者。
世事和命运是那坎坷动荡又轻浮的灰尘。
我,是孤儿。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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