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天到清明，天竟然下雪了，这雪倒比梨花先“开”了。去年端午过后我来到这家公司，算算也快满一年了。车窗外是扑簌簌斜飞而去的雪花，我转过身看坐在旁边的秀城，他戴着耳机，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这天地间的雪好像一点也没有落到他的眼睛里。我想起了来公司报到的第一天……
夏日的早晨，我特意选了件印花连衣裙，外面罩件白色开衫，打造稳重又不呆板的第一印象。想象着怎么和新同事新上司问早打招呼……结果来得太早，公司还没开门！我一眼看到台阶上坐着的秀城。他比过去胖了好多，脖子上戴根粗粗的金链子，手上戴个大绿戒指，抓个手包，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刹那，我想，我可能认错人了。
秀城是和我一起入职的，高高瘦瘦的，喜欢用手搔后脑勺，很腼腆的男生。当年我们那批新人里，他是学霸，业务测试满分！舅舅还是董事会的，这就是传说中比你还努力的“白富美”吧。我呢，看《红楼梦》去照镜子能看到黛玉；看《飘》照镜子看到的是郝思嘉！客户却对我说:“哎呦，你可真像我家邻居，世上真有长得像的。”我苦笑:“嗯，我就一大众脸。”是啊，每个人对自己的颜值都会高估30%，我已经这么大众了，再减去30%……我遇见光源般的秀城就如偶遇远方的风景，没有走近或拥有的意念，甚至想不到拍照，欣赏下就好。
十多年过去了，秀城当年和我有交集吗？我在新入职员工运动会上踢毽球，踢得好高，高到二楼经理室的窗子上。踢得好远，远射到要建喷泉鱼池的大坑里，全场瞠目结舌，秀城从坑里爬上来拿着毽球递给我，羞赧一笑，搔搔脑袋。
单位自助餐，坐在我旁边的秀城端了半天餐盘只捡了点蛋糕水果。我问他:“你能吃饱吗？”“唉，人太多，总挤不上。”“是啊，我也好多菜没盛就光了，但我盛到两块大带鱼，给你一块吧。”秀城看着我夹给他的鱼，笑着搔搔头。
后来我们去了不同部门，没有见过。听说他业务和处事都很好，早晚会提升高管的。眼前这个两眼直勾勾，从头到脚俗不可耐的胖子会是那个和善发光的秀城吗？
“哎呀，你来得真早，快进来吧。”同事陆续来了，打断我的回忆。“咱们公司每年轮调，你也轮到不少地方吧？”“嗯，差不多都去过。”“是啊，轮岗多好，没有陌生人喽。”“秀城快起来，别坐了。”“秀城你认识吧，你们是同期的。”“哦。”“对了，你们是好久没见吧？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他变化大啊。”业务交接之后，同事简单讲了点秀城的事:多年前公司应酬喝太多酒，突发脑出血，抢救过来，但智力受损不能说话，不会写字。现在恢复得能说简单的词，每天来上班干点跑跑腿的活儿，看他舅舅的面儿，家里花钱给他买这么个工作，不让他傻在家里罢了。
十几年间，就算秀城没傻也不会记得我，就算记得，我从入职的应届生变成女人四十，他也认不出来了。他坐在我桌前，我低头录着单子:“有事？”“我——办，办——业务。”“嗯？你要办什么？”“哈哈，不——不办……聊——聊”我就笑了，还幽默呢，突然缓解了紧绷的神经。“好啊，你想聊什么？”“你是丹——丹”“嗯，我全名呢？”他两眼发直，憋得满脸通红，半天张了张嘴:“宋——丹丹。”我扑哧笑了:“服了你，还是叫我丹丹吧。”
下班的时候，秀城问我坐几路公交，说和我同路。他过马路都不看红绿灯，直直地走，上了车就掏出耳机，一路无话，只在到站时说:“下了，再——见。”从此天天下班等我。同事们劝我，说他下班总会找人一起走，其实他跟人家不顺路，大家都躲着他，这要犯病了，还不摊上大麻烦？我也很无奈，又不知道怎么拒绝他。
工作时同事会分享点小零食，缓解压力。我带了糖果。“哎呀，你这什么糖？酸死了！”“水果糖，橘子味的啊。”“你自己尝尝！”天啊我把陈皮糖当成水果糖了，我沮丧地扔在一边。秀城过来直直地看着糖果。:“你吃吗？”我拿一块给他:“重口味啊，大家都不爱吃。”他一边剥一边往嘴里放:“不，不怕，你——给的，我——吃！”我内心忽然一暖。
领导给我一把公司大门钥匙:“丹丹你受累了，早来晚走的，有把钥匙方便。”反正一年一轮岗，我没说什么就“笑纳”了。一周之后客户部临时借用公司二楼办公，同事说这个部门白天跑业务，不参加早上考勤打卡，就爱晚上加班。意思说客户部早上不来开门，晚上不走。我这钥匙送不出去还得陪他们到深更半夜！我正苦恼着，秀城过来:“走，下——班。”“我以后可能都走不了了，楼上客户部还没走。”“我——上去。”然后二楼下来十多个人。一个月之后客户部搬走了，同事都说秀城厉害，站在二楼吼:“走！下——班！”从此客户部就没加过班。
雪在下，过马路时秀城忽然对我说:“你——跟着——我——走，不要——怕过——马路。”哈哈，秀城知道我害怕，我是怕他闯红灯。上了车，我看着窗外飞过的雪花，感慨这算是梨花纷飞的清明吗？好快啊，再过两三个月我就到新公司了。秀城还是留下来坐在台阶上，会再找一个同事一起坐车，也许找不到，一个人坐。大家都说秀城可惜，但他纯净善良的心没有变过。秀城二十岁为我跳到坑里捡球，四十岁为我化解工作的麻烦，没有私欲，他就是想静静地帮助别人，又不想让别人有负担。或许还有其他人得到过他的帮助。我们在经历岁月洗涤后，眼神犀利了，心坚硬了。秀城比我们幸运，他永远拥有一颗二十岁清澈澄明的心，像这窗外梨花般的雪。
再见，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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