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正气歌》,述嵇绍之忠,可谓失矣。嵇绍忘父事仇,名教之罪人也,岂可以正气许之!
有识之君子固责之矣,如顾炎武曰: “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绍时屏居私门,欲辞不就。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一时传诵以为名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也。夫绍之于晋,非其君也。忘其父而事其非君,当其未死,三十余年之间,为无父之人,亦已久矣。而荡阴之死,何足以赎其罪乎?且其入仕之初,岂知必有乘舆败绩之事,而可树其忠名,以盖于晚也。”
余嘉锡曰:“绍自为山涛所荐,后遂死于荡阴之难。夫食焉不避其难。既食其禄,自不得临难苟免。绍之死无可议,其失在不当出仕耳。……劝之出者岂非陷人于不义乎!所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尤辩而无理。大抵清谈诸人,多不明出处之义。”
朱子非其仕晋,而取其荡阴之死为忠。船山并否之曰:死而不得其所者,谓之刑戮之民,其嵇绍之谓与!绍之不可死而死,非但道先人之志节以殉雠贼之子孙也。惠帝北征,征绍诣行在,岂惠帝之闇能知绍而任之乎?司马越召之耳。冏也、又也、颖也、颙也、越也,安忍无亲,而为至不仁,一也。偶然而假托于正,奉土木偶人之孱主以逞,君子逆风,犹将避其腥焉。绍曰:“臣子扈卫乘舆,死生以之。”妄言耳。乐为司马越之厮役而忘其死也。不知有父者,恶知有君。名之可假,势之可依,奉要领以从之,非刑戮之民而谁邪?秦准谓绍曰:“卿有佳马乎?”导之以免于刑戮而不悟,妄人之妄,以自毙而已矣。
非刻也,义之至严也。朱子犹有苟且之说与!夫罪莫大于不孝,不忠犹次之,父为魏臣,而死于奸雄,君子不报之也已矣!而仕于仇人之廷,岂不伤义败教哉!
方以智亦曰:“晋之嵇延祖,唐之颜鲁公,吾不能无憾也。……康生值魏,司马篡魏而杀康,是为国仇,岂特父仇乎?如绍者,靓比也。诸葛诞见杀,靓誓不见晋武,背洛水而坐。绍即不尔学父之锻,老于锻何如?不则何不为季鹰乎?季鹰之飘然还吴,吴犹远于谯之至也,何至血著于荡阴乎?”
甚矣绍之愚也!不可仕而仕之,无须死也死之,此孟子所谓桎梏死者,非正命也。不如诸葛靓、张季鹰远矣!
流俗不知,而称其忠,不复知其不孝。若如此,则天下之人皆以忠君忠国盖其不孝之罪矣!亭林、船山诸君子辨之,而知绍为覆载不容之罪人也。
吾尝批曰:文信国之《正气歌》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信国引喻失旨矣!睢阳之忠可嘉,而食人之罪不可逭;若夫嵇绍之死晋,而不孝于父,何可以正气许之乎?乃天下后世多称绍之忠,不知绍之不孝,船山指之,义正矣。《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伍员之报楚也,匹夫尚可寻仇于君,况非我君,而为篡贼乎?势之不能报其仇,则如王之不仕,而忘父仇以仕之,可谓大不孝矣!不孝其父,而忠其君,胡信其真哉?其仕也,贪富贵也;其死晋也,沽忠名也,君子何乃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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