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英雄救美的故事有些俗套，但这个故事确实是这么开始的。

那是个酷暑天，吕明和几个老乡在建筑工地加班至深夜，歇工后在街上一小吃摊上，喝着啤酒吃着夜宵，跟着附近KTV城包厢里传出来的音乐吼几声，偶尔还有袒胸露背的KTV城下班的女孩从旁款款而过，可供大伙色迷迷瞅上几眼……这就是这群来自深山老林的汉子在城里的吃喝玩乐，在城里享受的美好惬意时光。

就在他们干完最后一杯准备离去时，一个好像喝醉酒的女孩，踉踉跄跄跑出了KTV城大门。接着几个男的追出来对女孩拉拉扯扯，动手动脚，嚷着“来这地方挣钱，装什么纯？”“老子花钱了，还不让摸？”“走，陪大爷好好玩玩去。”

女孩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眼看就要被那几个男的拉上车。

虽然也只是靠蛮力赚血汗钱，吕明他们却打心眼看不起这种地方上班的女孩。在他们看来，这种女孩自甘堕落，发生任何意外都是咎由自取，不值得丝毫同情和怜悯。他们固然不会幸灾乐祸，也懒得打抱不平。

突然，那女孩情急之中骂出了一句他们的家乡话。

无任何征兆，吕明触电般跃起，操起个啤酒瓶，“噌”地一下就冲了过去。几个老乡愣了下，随即也抓起啤酒瓶，压了上去……

其实那场架没打成。那几个男的明显是富二代，看见一群民工拎着啤酒瓶舍命奔来时，连车也来不及开就落荒而逃了。

吕明他们上前一问，那女孩果然是老乡。

夜已深，女孩又醉得厉害，吕明让其他老乡先回去，自己叫了出租车送女孩回住处。

让几个老乡大感意外的是，他们到住处不久，吕明也回来了，老乡们调侃道：“看来英雄是救美了，可美人没动心。”

吕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送那女孩到住处时，那女孩向吕明要过电话号码，但他说了句“若有缘时何处不相逢”就和她挥手作别了。

就在老乡们渐渐不再把这事作为取笑吕明的谈资时，一天傍晚他们下班走出工地门口，看到那个女孩在等他们。

女孩开心地对他们说，那事以后她一直在找他们，一天一天，有空就找，差不多找遍了全城的每个工地，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天终于找到了，她要请他们一起吃一顿以表感谢。

  他们都感动地接受了她的邀请。不过，那顿饭他们没敢敞开吃、敞开喝。他们知道，虽然她上班的地方来钱容易，但她来钱不容易，因为她不能满足到那消费客户的主要需求，她的出场率很低，很低。

那顿饭除了近距离欣赏了那女孩的美，还让他们知道了，他们这个老乡叫柳敏，是个刚高中毕业参加完高考的姑娘，已收到东北一所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之后，柳敏有空常会来看吕明，可大家知道，柳敏并不是人们眼中那种KTV小姐，柳敏只是暑期工，马上会离开，虽然大家戏谑他们是“柳暗花明”组合，但英雄救美故事的下半场大概率不能上演。

暑假很快就结束了，柳敏如期离开了这座城市。

于是吕明和大家又过上了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天天起早摸黑，风雨无阻。

然而那年初冬的一天，吕明嫌这里的工资太低，匆匆地走了。

他没告诉他那些兄弟，他去了哪里。

其实是柳敏的一个电话，让吕明千里迢迢赶往了东北。

柳敏请那顿饭时，悄悄地从吕明的一个兄弟那要走了他的电话，并知道了吕明还是单身。

上学不久，柳敏的父亲上山砍树摔断了腰椎，为治伤家里借了几十万元的债，不但无力再继续供柳敏完成学业，还要她退学去打工给父亲还债。

经过十多年的苦读，好容易才走出大山踏进神往的大学殿堂，无限美好的未来正在向她招手，就此让她放弃，柳敏真的不甘。

走投无路的柳敏，情急之下想到了她心目中那个心地善良的英雄——吕明。

英雄难过美人关，没听柳敏说完，吕明就不假思索地答道，我过去找你。

吕明过去后，不但负担起了柳敏的生活开支，还给钱让柳敏寄回家，只说是柳敏做家教挣的。

不久，柳敏主动要和吕明亲近，但吕明拒绝了，他不想柳敏为了报答他而委身于他，他明白一个女大学生和民工间的爱情没有未来，没有未来的爱情，最好不开始。

但这使柳敏更为感动，为表示自己的诚意，柳敏大方地带吕明去参加同学聚会，寒假时更是直接把吕明带回家。知是吕明帮了柳敏后，柳敏朴实的父母直截了当对吕明说，他们这辈子是还不起这个债的，只好让柳敏来还他。

那年节后回东北，吕明不再矫情，跟柳敏在一起了。

男工女读，一晃三年。

大四下学期，柳敏离开大学去实习，让吕明先回到了原先打工的那座城市。

他们很早就有个约定：等柳敏毕业了，他们就到最初相识的城市找工作，在那里结婚生子，在那里厮守终老。

然而，吕明没等来柳敏，等来的却是柳敏一封绝交信。

近千个相濡以沫的日子，被文化差异、性格不合的托词一笔勾销了。

吕明的生活还只是眼前的苟且，而柳敏已有诗和远方。

对此结局，吕明之前不是没想到过，可真的来临之时，他还是无比痛苦和失落。但强烈的自尊使吕明竟连个电话也没给柳敏打，他不断地告诫自己，爱柳敏是他自己的事，柳敏是自由的，成全柳敏，是自己对她最好的爱。

因心绪不宁，有天吕明在工地砌墙时，一时分神，踩空了脚手架，从三楼摔下来，落在堆放在下面的建筑垃圾上，导致他左腿骨折，头脸多处外伤。

躺在病床上的吕明，想起三年中柳敏数次生病，都是自己无微不至给予照顾，而今自己遇难，柳敏却不知所踪，不甘渐渐像野草一样疯长，充塞并要撑破吕明的心——他要向柳敏问个明白，可不知何时，柳敏已换了手机。

半年后，吕明终于能行动自如了，但原本英俊的脸上留下几道不规则的疤痕。

吕明去了柳敏那封信发出的那个经济发达的海滨城市。柳敏读的是师范，吕明找遍了那个城市的所有公家和私立学校，都没有柳敏的踪迹。后来趁春节回家，吕明又去了柳敏家，其父已病逝，其母也苍老了许多，见到吕明，只是说，欠吕明的钱，柳敏不还，她和儿子也会想办法还的，但她不肯透露一丝任何有关柳敏的讯息。

一无所获的吕明最后又回到了和柳敏最初相识的那座城市，继续和那帮老乡在建筑工地打工。

转眼又到七月，那天傍晚下工后，因天气闷热，吕明和几个老乡又来到小吃街上，酒到酣时，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一听到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呆住了。

看着吕明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往小吃街外走。老乡们也没在意，以为这边嘈杂，吕明找外面安静的地方接电话。但等老乡们吃饱喝足，吕明也没回来，有人打电话问他，回说是有事不用等他了。

但第二天早上该上班时，老乡们才发现吕明一夜没回，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也不回，而且第二天，第三天，吕明也不见踪影，无法联系。

几个老乡觉得不对劲，便打电话给吕明的父母，得知吕明也没回家，没奈何，他们只好到派出所去报失踪。

值班民警一听失联人名字叫吕明，便告诉他们不用找了，人在看守所。

几个老乡大惊，忙问是什么事。

民警只说吕明把女友的脸划了，构成故意伤害罪，被刑事拘留了，要想了解更多情况，得叫家属请律师会见。

于是十多天后的一个上午，吕明的父亲，一个两鬓斑白、满脸沟壑、风尘仆仆的老农，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我急人所急，把原先安排的事务延后，当天下午就去了看守所。

吕明中等身材，如果没有那几道可怖的疤痕，的确也可算是个英俊的小伙，大约心情焦虑，多日睡眠不足，脸色憔悴，显得极其消沉。

原来那天晚上吕明接到的是柳敏的电话，柳敏叫吕明到小城唯一的一所大学里见面，他想不到柳敏毕业后一直就在这所大学任教，一直生活在与他最初相识的这座小城里。

吕明见到柳敏时百感交集，几年的冤屈和愤懑一股脑儿喷涌而出，如巨浪砸向柳敏，他大骂柳敏白眼狼，需要他时对他好，不需要就把他一脚踢开，根本不听柳敏任何解释。

柳敏不愿跟他吵，拿出一张银行卡给他，说里面有五十万元，密码是他的生日，还他前些年帮她和家里的钱，利息算上了也够数了。

吕明觉得被深深地侮辱了，酒劲上涌，指着自己的脸对柳敏：“你还得起我的钱，你还得起我的脸吗？如果不是你的食言和失联，我会这样吗？”

“那你还想这样？”柳敏也急了。

“我要你也像我一样！”吕明拿下了挂在腰间钥匙扣上的一把小水果刀。

“你来！”柳敏没有躲闪，闭着眼，流着泪立在吕明的面前。

吕明跟我说，他也搞不清楚当时自己为什么那样丧心病狂，居然真的在柳敏美丽的脸庞上划了两刀；他也想不通，柳敏为什么不躲开，而且被他用刀划了后，竟然一声不吭；看到鲜血从柳敏的双颊流下来，他又悔又怕，扔了刀，报了警，叫车送柳敏去了医院。

吕明说，他很想在记忆中把那可怕的一幕抹去，可在睡梦中，那一幕也在不停地回放。。

“你现在知道柳敏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你吗？”临了我问吕明。

吕明略一思忖，答道：“她给我的绝交信上写得很清楚了，她嫌弃我没文化，性格不好，天天在工地打工给她丢面子呗。”

“那她要离开你，为何毕业后又来到你们相识的这座小城工作？”

吕明无言以对。

三个月后，吕明的案子到了法院。

有天下午，我办公室来了个面蒙丝巾、眉清目秀、身材曼妙的女子，那就是柳敏，她是主动来给吕明写谅解书的。

“吕明让我转告你，之前吕明给的钱你不用还的，当他伤害你的整容费。”我说。

柳敏摇摇头：“本来这笔钱，加上我的人才购房券，在小城买套房，不用贷多少款，可现在……我会一分不少还给他的。”

柳敏走前，我忍不住问了她我曾经问过吕明的那个问题：“你既然选择了离开，为何毕业又来到了这里？”

“我们在我大三起，就不断争吵，那时我做家教所挣的便能自给自足，只是为了照顾他的自尊，我照样收下了他打工的钱……他要跟我过一辈子，总不能一直在工地打工吧？”

见她答非所问，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人生若只如初见！”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了，到门口，回转身，似是对我，又是自言自语道。

有了柳敏的谅解书，最后吕明被判了缓刑。

至于柳敏有没有把钱还给吕明，我不得而知。

若不相欠，怎会相见？

可有谁知，偿还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