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孩
听大人们说,我出生前后那几年比较特殊,全国上下正在大搞特搞“计划生育”,所以在我隐约记事起就有老家的大人逗我,说我是“小黑孩儿”。我那时不懂这玩笑的隐含义,常常挽起袖子仔细翻看,一遍又一遍,内心犯着嘀咕:“我哪里黑了?相比那些整天泥土堆里打滚的小孩儿,我白着呢!”
后来搬到镇上的大杂院住,这里的大人们不说我是小黑孩,却统一口径说我是要的,更有人说我是买来的。“要来的?”我不信,“嗯,你亲妈在ZK,过一段就来接你了,前两天我去ZK还碰见她呢!”他们都是从早到晚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邻居,和爸妈都很熟,每次都“认真”地给我解释。起初我还半信半疑,后来就连我哥都说我是要来的。我趁势追问:“上哪儿要?”
“河堤上捡的呗。一次咱妈和咱姥从河堤上回来,听见有小孩儿哭,就拿抓钩(三齿耙)把你刨出来抱回家了。”
“刨出来?那头不会被刨淌血?”我发现漏洞百出。
“笨呀!安心要你,谁会往脑袋上刨!”我哥反击道。哦,这样想来还勉强说得过去。
印象中,小时候的河堤很高,小小的脑袋里能想到的“大山”大概如此。河堤最上头是条宽度刚好的土路,听说沿着这条路能离开老家去ZK。土路被压得很紧实,每每刮起大风,路边就会扬起黄土,路中间的部分却被吹得一尘不染。土路两边是花带,花带里每隔一段距离就均匀分布着青葱的黄花菜,景色相当怡人。这里常有我们放风筝、骑自行车的身影,站在河堤上头低头俯视下面的村庄,满满的成就感涌上心头。河堤两侧的斜坡上则密密麻麻得种满了荆条,长成后大人们就拿来编竹篮、竹筐,很是结实耐用。自被我哥诓骗后,我曾多次偷偷一个人脑补: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妈和我姥从这美丽的河堤上走下来正打算回家(或许还牵着年幼的我哥),突然就听到荆条地下一阵啼哭,两人赶快丢下我哥,飞一般跑过去,小心翼翼地用家里带来的抓钩把我刨出来,而我哥就是这一过程的见证人,所以他的话最有说服力!后来我和小伙伴多次去河堤刨茅根,好几次都担心会不会也刨出一个小孩儿出来,只是刨出的茅根时多时少,小孩当然是一次也没刨到过。而对于“我是用钱买来”的说法,我也曾不止一次脑洞大开:那时我已无师自通,学会了走路和说话,穿着红绿相间的手工大棉袄,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分别站在老家供销社的门口。每天都身穿那件笨重又破旧的棉袄,头顶上的太阳懒洋洋的,晒得人昏昏欲睡,我们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站着,顶着慵懒的日光接受着往来顾客的挑选,不安地等着有人来把我们买回家……
后来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疑惑,一次睡觉前,像是怕我妈溜掉一般,我双手紧紧环抱着她的脖子,严肃而略带心事地问:“妈,听说我是要的?”
我妈忍俊不禁,“嗯。”
听到一直以来的疑问有了明确答复,心里一股尘埃落定的五味杂陈。“妈,他们说我亲妈在ZK?”
“嗯。”我妈憋着笑,依旧平静地说。
“妈,听说我妈过一段就从ZK来接我了?”我还想再次确认。
“嗯。”我妈不多说一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便陷入了一种矛盾的情绪中,一听说我要回到“亲妈”的身边了,忍不住满心期待,可一想到不久就要离开我妈,离开这个家了,又不免难过伤心。这种情绪持续了到底有多久,我早已忘记,只是随着一天天长高,再没大人这样逗我,我也渐渐对自己的“身世之谜”淡忘了。
闹人精
说我是“小黑孩”是冤枉我,说我是“闹人精”我不敢还嘴。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塌鼻梁上就有个月牙状的青筋卧在那,大人们见了都说这叫“鼻洼青,闹人精”。
爱掉金豆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听我妈说,还在襁褓里时,我就不安生,每夜定点大哭,一哭就是一两个小时,谁也哄不下,搅得街坊邻居根本没法儿入睡,更厉害的是,会走路后还学会了假哭:每次从我家去姥爷家,我正屁颠屁颠地冲在前头,突然峰回路转,远远看到姥爷在门口,即刻耍赖蹲下,假哭着大喊“阿姥爷呀,我走不动了!”姥爷一听,心就软了,赶紧跑过来抱我。
这些都是记事前的事,真假不可查,可是记事后的那几年我仍旧爱哭鼻子。有一次,我哥吓唬我,你再哭,我就给你用录音机录下来。我一听,害怕了――因为家里的录音机每次放儿歌时,中间的小方框就会亮起彩色的光,大人说声音是从里面出来的,我就天真地以为那里关了一个小朋友,可是方框好小呀,怎么进去的呢?应该相当拥挤,进去还能出来吗?不太容易吧!还是别进去的好。可是有一次,邻居小姐姐几个人过来玩,不知为何,我又哭了,我哥却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立马用录音机给我录了下来,还反复回放给他们听,邻居姐姐听了偷偷地抿着嘴笑,慢慢地,其他人也被她传染了。竖起耳朵听那哭声,声音倒不像我的,可是那抑扬顿挫、高低起伏的风格和我的又极像,突然意识到下一秒我也要被关进那个小盒子里了,又委屈又害怕,我干脆扯开嗓子又一阵狂哭。于是,录音机里的我就和录音机外的我一唱一和地哭开了,旁边的他们却一个个捂着肚子笑得更嗨了。
快上学的有段时间,我又开启了定点哭泣的模式。每天下午四五点,不明原因,就是哭,我妈为了治我这“无他,只是忧伤”的毛病,每天下午我开哭时,就备好两个板凳,我一个,她一个,我俩面对面斜坐着,我这边呜呜地哭,我妈在对面若无其事地织毛衣。哭了一阵,没人响应,我就更委屈了,于是哭得更起劲了,有时会引来隔壁的邻居,那个老太婆背着她的孙女穿过半倒塌的墙头探出头来询问原因,我妈笑着回答她,但仍旧不抬头看我,悠闲地织着手里的毛衣。我看出了丑,又没人理我,哭声渐渐地便没了杀气。后来自己也觉得一个人唱独角戏没意思,就常常会中途退场,跑出院子径直玩去了。这个毛病也渐渐被我妈给治好了。
说来好笑,现在的我不再随便掉金豆豆了,老家的河堤也被填平了,那个我经常坐在小板凳上哭泣的院子也面临拆迁,即将换新貌了,一眨眼功夫,一切都悄悄地变了。
图片发自堆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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