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在梦里回到村里的小学堂,有朗朗书声在高大教室的房梁上回荡,年老的教师背着手在课桌间转来转去。悠忽间又跑到操场玩耍,踢毽子,跳绳,跳房子,打沙包。破旧的篮球架木板丢了两块,调皮的男生吊在上面,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
醒来时明亮的月光如水,内心一片怅然,终于明白,那个曾经盛放了许多童年记忆的地方,如今只能在梦里一次次回访,那片留下过许多足迹的黑土地如今只能称为故乡。
一九九五年,我初中毕业。因为怕看不上学无颜面对亲人和同学,便早早的辍学回家,连中考都没有参加。这给我留下终身遗憾的决定却也让我有机会亲近那片土地,亲身的体会了父母生活的不易,让我深深懂得,人生在世没有“好吃的馍馍”。
从那一年的秋收到次年的打碾,我一直和父母一同劳动,一同见证四时节气对于农民的重要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看似简单明了的八字箴言却蕴含了无数的心酸与苦楚,春天的播种,未必就有秋天的收获,即便你付出了再多的汗水。
清明节过后,春播就开始了,我每天跟着父母去地头劳动。父亲驾起一对骡子,套上铁犁铧犁地,母亲负责撒化肥,我负责打坷垃。在广阔的大田地里,父亲吆喝着牲畜来来回回的耕地,身后翻起的黑土泛着油亮的光泽在春天温润的天光里让人喜悦。湿润的山地很少有很大的坷垃,很多时候我就坐在塄坎上,看明亮的天光,飞机飞过时留下的气痕。望着兰雀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白雪遥想一些无关的往事,学校,要好的同学以及遥远的未来。而父亲的吆喝声在那个山湾里长久的回荡。
犁过的地要平整才有利于播种机下种,柳条编成的耱子朴实无华,把它套在骡子上,父亲牵着骡子在前面走,身后不平整的土地便会变得光滑平整。我坐在耱子上,看着身后的土地变的纹理清晰,仿佛一把桃木梳梳理着美人的云鬓。耳畔又掠过呼呼的风声,我又仿佛听到了种子在土地的深处炸裂,发芽,继而扭着身子探出嫩黄的芽儿。世界在那一刻变得葱茏富有希望,仿佛有一双大手,抚平了父母多皱的额头。
直到漫长的春耕结束,我依旧沉浸在散漫中放任自流,在地头拾蕨麻,躺在塄坎上看天,听风,做着无边无际的梦,想念着同学。
端午节前后,麦苗儿已经可以掩过脚踝,该拔草了。这时的父亲已经出门搞副业了,大姐在职业中学学裁缝,弟弟在民族中学读初中,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每天我都随着母亲去地里拔草,在播种机播下的纹路清晰的麦田里我们用一把长锄头锄去杂草,但更多的时候,我认不清青稞地里的燕麦,常常把青稞拔掉,燕麦留下,母亲只好又回头帮我,我索性扔下锄头躺在地里,呼吸着青绿麦苗吐出的甜香空气,思绪再一次飞离我的身体,幻想着以后在村头的地里建一个大厂房,一半给姐姐开服装厂,一半让父母住着养老。望着头顶飘远的白云,我又热切地想念着我的同学和学校,希望老师和同学能来叫我去上学,去完成未完成的学业,让梦想飞的更远。
于是,整个夏天我依然在幻想和懒散中度过,期间并未等来老师和同学。也有要好的同学来家中看我,收到无数封好友的来信,我也就安于这样的生活了。
农历八月上旬,秋收开始了。父亲回到家里,因为四十亩田地的庄稼是不等人的。从镰刀走下房梁,被磨刀石磨的澄亮的那一天起,我们三人就开始了披星戴月的劳作。也从那一天起我才真正体会到劳动的艰辛和父母的不易。
每天五点多钟,母亲便会起床喂猪喂鸡,做早饭,父亲磨镰刀,喂马。我帮母亲做好早饭和地里吃的午饭。通常都会带一暖瓶熬茶,一包馍馍。更多时候母亲会炒一些甘蓝或菜花,说割田苦大,光是馍馍不能抗饿。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了,雾气迷蒙的山路看不到人,但能听到人们互相询问“快了没?”“还没,还有三亩青稞,五亩菜籽。”听声音就知道是上院嫲嫲还是下院婶婶。父亲背包里的镰刀和磨刀石碰撞发出的声响和马脖子上的铃铛的清脆响声,在这个迷蒙的山路上格外悦耳。
我最喜欢割油菜,不像青稞一样扎人,如果我尽全力,跟在母亲身后我也能割下七八十个捆子,躺在我的身后,像我统领的士兵,让我获得一些短暂的荣耀。如果是青稞,我便会割完一镰以后,甩着镰刀把站在麦茬子跟前,望着头顶南飞的大雁做我不着边际的梦。这时父亲会数落我,母亲则会袒护我,说“一个娃娃家,能割多少,后晌里早点让她回家烧黑饭去。”于是,我就在夕阳快要落在西山头上时骑上我的老二八自行车回家去了。
四十亩田地,仅仅凭着手中的一把快镰刀是不会在短短几天割完的。如果遇上雨天年,则更辛苦,常常是天上下着下雨,我们还在地里割田,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母亲说一声“割不成了,早家里走。”太辛苦了,我的手上都起泡了。可母亲偏偏说“那边的云彩看着不好,赶紧割,要不然下雨蛋蛋全打完了。”
或者是,这边天刚下完雨,母亲便催着出门了“大沟口上的菜籽黄了,再不割淌完了。”于是,我们又出门了。
那时,我不懂节气对于农事的重要,不懂得庄稼对于农民的重要,只是知道自己很辛苦。如今懂了,便也懂得了父母的艰辛,在老天爷的口里讨饭吃,真的难,收成好不好,全凭老天爷,高兴了让你颗粒归仓。不高兴了来一场冰雹,让你的庄稼顷刻间化为乌有。或者是连下七七四十九天的阴雨,让你割在地里的庄稼全部长芽。
眼望着最后一队大雁飞过了南山,我们也把最后的一袋洋芋放进了地窖。
该取捆子了,割好的青稞油菜被排成一排排,像一队队士兵一样还站立在地头,老鼠和野鸡都养大了。套上马车,借着月光,把庄稼搬到场院上,青稞一摞子,油菜一摞子。像一个个碉堡。而我们整个冬天的任务就是把这个碉堡拿下,把粮食拿到家里的粮仓,把草背回草园子堆成垛。
照例是五点多起床,去场上把捆子摊开,大黑骡子拉着石头碌碡咣当咣当开启冬日惨白的天光。
碾几圈,翻一遍再碾几圈,翻到第四遍的时候,草和青稞剥离,开始把它们分开,把草背上草垛,扬场,把青稞和麦衣再分离,把粮食装回家。
已是一天的繁星。
石碌碡的声响一直持续到农历十月上旬,所有的农事在把碌碡滚到场边上时才告结束。一年的收成,无论好坏都已归仓。
从秋收到打碾结束,历时三月有余,期间的辛苦如果不能亲历是无法体会的。
我又随母亲和几个姨娘去地里的放过菜籽的底上扫了一个冬天的菜籽,换回了一些零花钱后开始彻底惧怕这样的劳动,并在来年开春后自己跑去职业中学学得一技之长,从而脱离了那片土地,那些艰苦的生活。
这是我和故乡最为亲近的一年,也是我对故乡认知最为深刻的一年。直到如今,她的黑土地的秉性已经深深融入我的灵魂,让我在往后的日子里欣赏着她如画的风景时从不敢忘却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日子,并给依然劳作在这片土地上的乡亲和我的父母深深的悲悯,尽管机械化让人们的劳作时日缩短了,但从山那头走过来的月亮,依旧把我的怀想与不安拉得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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