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建摆摊,跟别人不一样,他只挑十几款自己喜欢的衣服,放在地上卖。一张地摊布,几十件衣服,城管来了收裹了就跑,方便不碍事,不像别人大包小包的撑着卖。
这天他出摊,碰到邻摊幺妹,幺妹问他怎么那么晚。李建笑笑说,在忙别的事,边聊边理衣服,放在自己的摊位上。
幺妹说,天气不好,这几天生意不好,城管又常常来,指不定今天就再来一次。
李建说,没得卖就当做出来聊天,跟你交流促进感情好了,也不见得亏。
李建卖衣服,生意不好,有他的原因,没有卖衣服的意识是一点,他又从不计较自己卖出去多少赚多少,摆摊只当自己的业余工作,能赚就赚点外快。
李建的本职,是照看教堂里的老教友潘大妈。潘大妈年过八十,老伴走得早,因病躺在家里,没人照料。因为潘大妈事教堂里很早的教友,德高望重,教堂里就安排李建照料她,像招了个勤工,每月潘大妈支付一定的工钱。这事在李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差事。他文凭低,又没什么工作经验,摊上这手好事,自然是很高兴的了。
李建就是在每次安顿好潘大妈后,出来摆摊的。
幺妹和李建正聊着,没接几单生意,前边的摊友纷纷传话过来,“城管来了。”这一下子可忙坏了幺妹和李建,李建东西少没事,可幺妹摊位上铺满了货,旁边还有个行李箱,一下子收不全。李建搭手帮幺妹整理,还没整几件,城管就杀到了。
“收起来,收起来。”城管头头说。
“别介别介,头儿给次机会,这还是我第一次出来摆摊,通融通融。”幺妹辩解。
“什么第一次,我已经很多次看见过你了,昨天要不是你跑得快,昨天就把你带城管中队了。两个都收齐带走。”
李建本来可以跑路的,可因为幺妹也被抓了。
到了城管中队,负责处理的通知宽慰两个人,说这摆摊被抓并不是什么大事,就跟路上违章停车了一样,抄个牌罚个款就可以带货走了。算不上什么大罪。
李建听不进劝,在一旁解释,说自己是信教的,生活拮据,能不能宽容宽容放他们走。
“信教的怎么了,信教的犯法就不判刑了吗?照章办事!”
2
两个人从城管中队出来,已是黄昏时间,交了罚款,留了底写了保证书。幺妹一个劲地过意不去,说都是因为自己连累上了李建,改天一定请李建吃顿好的当做弥补。李建受不得这礼遇,连忙摆手说没事没事,刚才罚款就当买个教训,下次不再去那摆摊就成了。
“哎,哥,那你下次去摆记得叫上我,我下次再出摊带少点。”
“行。”
李建跟幺妹作别后,李建带着货坐公交车回潘大妈家。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住在潘大妈家的客厅里。
潘大妈家住平房,里面两层楼,一层进去有个院子,是那种南方四合院式的房子,属于文化保护单位,拆不了,房子结构老化,一来台风就得搬出去住。
李建到时,教堂里的教友们都已经先到了,因为是周某晚上。每周末晚上,教友们都会来潘大妈家做家庭礼拜,唱诗唱经,并给潘大妈祷告祈福。一大桌人像亲戚一样围坐在潘大妈家,由人带头吟唱,一帮人跟着合唱起来,往往一首唱完,各自祈祷后,十分钟就过去了。这样的活动室每个周末必然安排的活动。老年人觉得自己命数已定,不去医院接受治疗,图点心理安慰和精神安慰,就每次办这样的祷告会。还别说,作用是有的,只是有限得很。潘大妈的儿子女儿见老人喜欢,也就不抵制,遂了老人的心愿,让他们来家里开祷告会。
单理事是这帮人中的头头,带领这帮人吟诵唱经,因为教友之间都不藏话,李建跟单理事说了自己今天的遭遇。单理事安慰说没出事就好,罚点就罚点,人没事就好。
之后,李建问单理事圣诞节快到了,教堂里是不是要搞什么活动。
“对对,到时候教堂里会安排平安夜节目,普通人可以去教堂领吃的,还有好多节目呢。其实你也别想不开,做生意有亏有赚,连上帝做生意也不是笔笔都赚的。”
上帝做生意?这可把李建搞糊涂了,问,“上帝也做生意?”
“当然,要不然全世界哪来那么多教堂,那么多教友,还不是上帝推销的?上帝做生意啊,一开始卖鸡蛋,卖着卖着就开始卖鸡了。上帝在未成名之前只是个好人,god from good。”
单理事的话让李建越发迷糊。God from good这话他清楚里面的意思,从字面理解,good里面就包含了god这三个字母,但神来自强者,这解释不是太牵强,太具颠覆性了吗?不是否定了千年以来的关于神的传说?
李建对单理事的话半信半疑,却不置可否。
3
第二次李建再去出摊,先把潘大妈安顿好了。潘大妈说要吃西瓜,这大冬天的哪有什么西瓜卖!李建只好跑到超市给潘大妈买了个西瓜来。老人家开心地吃着西瓜,觉得异常满足。
李建出摊前叫上了幺妹,说这次去天桥,上面人多,城管不会来。幺妹答应后带着货就出发了。
幺妹卖暖手宝,天桥上国王的都是年轻人,天气冷,需要的都会买上一只,渐渐地生意就开始俏了。
自从挺了单理事的话后,李建不知从哪搞来一只小羊羔,他觉得,上帝要是卖鸡蛋能做到卖鸡,那他卖羊毛衫的不就能做到卖羊吗?卖羊可比卖羊毛衫赚多了。于是他联系了一个认识的新疆人,搞了只小羊羔,放在自己的摊位旁边。
可大家只是觉得他的点子新奇,淡没人对他的羊感兴趣,倒是羊毛衫,销得很俏,转眼工夫就卖出了好几件。大家都觉得能这样做生意的,羊毛衫质量肯定不会差到哪去。
幺妹招呼完客人,理了理货,夸李建说:“李哥,你这生意做得可是到家啊,有生意头脑。”
李建收入也不错,呵呵笑着说:“哪里哪里,都是人家高人指点的。”
靠着这羊羔的撑场,让短短一下午的时间,李建的衣服都一销而空。大家都觉得新奇,看到过拉羊卖羊肉串的,没见过拉羊卖羊毛衫的,纷纷购新,有的一出手就是好几件。
也因为跳桥上没城管骚扰,让李建和幺妹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手没人打扰。
收摊时,幺妹跟李建约定,下次约大学城摆摊,去大学城外面,再赚它个盆满钵满。
李建回到潘大妈家,潘大妈坐在椅子上,一脸严肃,一言不发。李建问她是不是要吃什么东西,潘大妈说“不吃!”,完了只拿眼恶狠狠地看人。他的子女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她了,她估计是在心里嘀咕着这个事,李建想。
老人晚年,能有儿女来看,仿佛儿女尚小,能天天见到父母的心情,都是精神上的渴求和期盼。这时候,吃喝什么的跟精神上的安慰和满足来说,就不算什么事了。幸在有教会安排李建,呆在她身边照料她。可李建的一心二用,兼职摆摊,也让潘大妈心里有冤而不言,这次,又擅作主张领一只羊回来放在家里养,这又叫什么话。潘大妈觉得自己不受重视,回房间里跟单理事打了个电话,让他来一趟跟李建好好说说。
单理事赶到后,连连批评了李建一顿,说这买只羊过来养算个什么事。
李建反倒不解又诧异,“不是你说上帝卖鸡蛋到卖鸡的吗?我卖羊毛衫卖个羊怎么了。”
“那只是个比方,比方懂吗?鸡蛋就好比是圣经,鸡就好比是教堂,全世界那么多教堂都是教徒的贡献,传教士的贡献,上帝没那么大本事。”
这时,李建才明白过来,原来单理事说的是这层意思。可是作为一个教徒,这么说上帝,似乎是件不敬的事。可主要教友之间藏不住话,单理事这么一说,反倒也不奇怪,像是在稀疏平常地阐明真理。
“李建,你赶紧把羊给我处理了,越快越好。以后别出去摆摊卖东西了。潘大妈给你工资,就是让你全职照料她的,你这倒好,照料老人不见立功,自己横出去做小生意倒挺机灵。”
“行行,我不去做生意了行吧,不去做生意了。”
“还有,过几天平安夜,你一定要去教堂帮忙,那天教堂里最忙的时候。”
“行,我知道了。”
单理事跟潘大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叮嘱着李建就出去了。潘大妈这才舒下心来,拿个香蕉吃起来。八十多岁的老人没什么多的追求,只求晚年周围热热闹闹的,家里敞亮地每天能聚满人,彼此寒暄聊天,而不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话说回来,正奔着这个目的,潘大妈才入的教,她也不是有多么的信奉上帝信奉基督,只是希望时不时的人多热闹点,给人有大家庭的感觉就行了。
单理事走后,李建就跟潘大妈说:“大妈,以后您有事就跟我说,别跟单理事打招呼,那样影响不好,行么?”
潘大妈只是顾自吃香蕉,没搭李建的腔。
4
平安夜那天,李建早早地赶到了教堂,帮着教友们一起张灯结彩。他叫了幺妹一起,幺妹听说圣诞夜里教堂有免费的吃食供应,就屁颠屁颠地跟来了。幺妹倒不是为了信教,而也是纯粹凑热闹而来,当然,顺便感受一下教堂里的风俗文化是怎样的。
晚会开始前,教堂里座无虚席,大家都等着唱诗班的表演,提前吃了晚饭的人排队到教室门外,争先恐后地往里边挤。
全场安静,节目开始,由单理事布道致词:
“感谢主,感谢耶稣让我们相聚在这里,很多朋友没有接触过基督教,不了解基督教,让我在这里给大家作一些普及,传承一些基督耶稣的福音……”
单理事讲了耶稣基督的降生,作了有关布道,幺妹和李建在下面听得津津有味,幺妹恨不能自己就是个基督教徒,能够跟普通教徒一样感同身受,同呼吸共命运。
接着,舞台上一个节目接一个节目地表演,让幺妹忘了自己只是来蹭吃的,反而让她对耶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些节目的目的是为了团聚庆祝,联欢,顺便拉人入教,却又都表演得那么兴致盎然精彩纷呈。人们入了教,似乎从未有过苦难,而一向以来都是幸福向上的。你没有工作,教友们可以给你介绍工作;你没有女友,教友们会帮助介绍女友给你;你家庭有困难,教友们可以伸出双手援助你……
晚会上,李建听到前排的教友聊起潘大妈,一个说这次去看潘大妈已经快不行了,另一个教友说那得早点通知她家人,早点来料理后事。李建听后,觉得不是滋味,该不会是自己的擅作主张出去摆摊让潘大妈病情加重了的吧,李建越想越觉得后怕,干脆走出了教堂,一个人找了个地方默默抽起烟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想打点零工解解闷的,会搞成这样子。
幺妹看李建离坐,也悻悻地跟了出去。
“怎么了?”幺妹问。
“没事,你去看节目。”
“不看了。你不看,我也没心情看。”
李建看样,只好把话全盘托出告诉了幺妹,说自己在料理一个病入膏肓的老教友。
“那她怎么不去养老院,非得在家里自个儿冷清?”
“她是怕自己信教,跟大家聊不到一块去,要是跟养老院里的人有点冲突就更不好了。”
“哎……你说这老人家说来也挺苦的。”
“不说了,该是分水果巧克力的时候了,进去领点吃的吧。”
幺妹和李建领了吃食走出教堂,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冬天的夜暗得格外早,八点多时候外面已经一片漆黑,风又在飕飕地吹着。幺妹觉得冷,顺势打了个寒颤。
“怎么,冷么?”李建问。
“有点。”
李建脱下外衣,披在幺妹身上。李建并非不像表达,只是他觉得自己一盆如洗的样子怎么让幺妹去相信他,相信他能给她带去幸福。现在的女人普遍看中物质,除了物质能带来安全感外,花言巧语那一套已经伪装不了自己在物质上的贫瘠了。李建一方面很犹豫不决,一方面又羞于直抒胸臆,只让这些感情像刚萌芽的芳草一样遮蔽在自己的胸怀里,不让它们去见天日。
5
平安夜那天的演出可谓异常成功,因为观众爆满,也因为反响热烈,当天,就有不少人报名入了教。
单理事很高兴,作为管事的,最高兴的事莫过于新教友入教会,这样队伍壮大的同时力量也就更大了。其实作为单理事来讲,做了十多年教友,看新人入教老人退教,都看在眼底。教友间的不回避不藏话,让教友间的友谊情分愈加身后,有不少老教友成了多年的老朋友,家里有事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们,而不是子女亲戚,从这点上来说,不得不说是教友的一种福祉。大家有同一个信仰,大家才会有同一个梦想,并为此付出努力。一开始,只是有些人说圣经这本书很好看,很有用,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说这本书好看,有用,于是,它就成了经典。
周末到了,潘大妈家照例的家庭礼拜天又倒了,只是这次,来的人们脸上多了一份凝重和不安。大家不清楚的是,潘大妈是否能熬过这个周末,熬过了这个周末,大家又将怎样去期待下一个周末。
在做礼拜时,单理事加入了对潘大妈身平的介绍,从二十年前入教开始,潘大妈为了基督的事业勤勤恳恳,奋守一生,不断组织新人入教,又不断带领大家互帮互助,互相关照,恪守了耶稣的精神,教导新教徒们在跟困难做斗争时不屈不挠,不惧艰险。有的教友在听单理事这番动情诉说时,禁不住掉下眼泪。这眼泪装不了,也承载不了虚情假意。最后,有的人带着哭腔完成了祷告,祷告在天之主能让潘大妈逃离一切磨难,去向那极乐世界,永享极乐之境。
潘大妈的子女这次也来了祷告现场,站在旁边听完祷告,听完赞美歌,都久久地默不作声。他们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索性都不说些什么。
祷告出来,单理事洗了些水果来,分给大家吃,潘大妈咳嗽着说:“小李,给大家搬椅子坐,我有事要跟大家说。”
“我是95年入的教会,老伴走得早,那时候,城里大街上还都是老洋房,街道还没那么宽那么清洁,现在街道变宽了变清洁了,可天缺变不回蓝了。大家都有了新的生活,却慢慢缺失了信仰,许多老规矩也都被破坏了。”
“大家背井离乡地去做生意,去外面闯,闯出来的结果,一半钱赚到了,福享饱了,可是外面已经回不到从前。人们要像二十多年前,都没有疑心,没有争端该多好。所以今天我有话说话,我过世后,50%的财产捐给教会,45%留给儿女,5%留给小李,这个是我立的遗嘱,谁都不要跟我吵。小李,你照料我这么长时间,这些都是你应该得到的。”
潘大妈的子女都觉得老太太信教信出了迷糊,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他们事先商量一下,何况还有小李的份,小李不是已经付给他工资了吗。子女们越想越不对劲,可是不管他们怎么争议,老太太已经推着轮椅进了房间。
6
老太太是星期三早上走的,走得时候他的子女都在,唯独小李不在场。因为那次家庭礼拜后,潘大妈的子女们都已经把小李劝退了,出于对老人家身前遗嘱的尊重,家人们还是支付了5%的家庭财产给李建。李建拿了这份钱,默默地哭出声来。他哭,一个是因为老太太的重情重义,没能照顾她更长时间,一个是因为自己的不专心,做兼职气到了老太太,觉得自己过意不去。
李建茫然所失地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生活重心,虽然拿了钱,可却提不起精神高兴。他觉得这钱跟挣来的钱不一样,挣的钱自己理所应当,这钱却来得塞心塞肺,连气都呼不顺畅。单理事给李建介绍了另外一个教友家的差事,李建也没有动身前往,他只是觉得,自己做这种差事,别的都还好,就是从照料者家人的角度出发,有点说不出来的丧尽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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