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睡前,浏览手机新闻,看到杨绛先生辞世的消息,一时又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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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如果人生如宴席的话,终有喧嚣之后的潇然作别。人终久不能矗立成化石,同时代的徐志摩才子已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与飞机同朽,“轻轻的挥手,没带走一片云彩”。梁思成夫人林徽因“太太的客厅”也早已茶凉人散,所有茶客都消散成一个个故事,而你依然淡泊在陋室书宅——在诺大一个人世间连角落都算不上的地方,与水泥地面一起见素抱朴,自然,从容,随心,率性——我心无求,故尔我心率性……
《我们仨》走失了二十年,一个人对三个人的回忆,如春蚕吐丝,一千又五十多万个分钟,这一头,是绵绵不绝的用心守望;那一头,远去的背影能消散吗?会迷惘吗?孤寂之魂尚安好吗?牵着这条千万个结的长线,那一头找过来,这一头寻过去,《我们仨》又会相聚在哪一个连角落也算不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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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最能见证人性的年代里,“没有说的自由”,于是有些人闭嘴无语了;也“没有不说的自由”,于是有些人不知道如何闭嘴又不知道如何不闭嘴势如破竹地沦陷了。还有不肯沦陷的,为全气节“惟欠一死”者,令人很可敬仰的以死求节了。郭沫若冯友兰们,王芸生潘光旦们,傅雷舒舍予们,太多的目光聚焦在曲折故事中的生动人物。在众多聚焦点之外,我独注目于杨绛……
《干校六记》是我读过的述说那个年代最入心的文章,《干校六记》甚至都不是一本书。干校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产物,是一个年代最鲜明的历史印迹之一,“下放”是当年的流行语,被下放的除了身体,以及与之俱存的身份地位、安定富足的生活,最让学人们难于接受乃至无法忍受的,是“下放”掉思想的独立与人格的尊严。认准“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的梁漱溟只是被轰下讲台,傅雷们则索性以舍弃生命抗争,更多的是不抗争的,在痛苦中麻木。只有《干校六记》,是我读过的人性在苦难中最洁净从容的文字。旁人心中、眼里、笔下炼狱般的经历,先生娓娓道来讲得倒似还有些趣味,品不出一丝的怨,甚至,也不十分的忧。我有点怀疑在那样的境遇里只有植物可以做得到如此的优雅,而她只是“雅”,连“优”都不要。
是什么力量可以把一个人的内心澄澈得如此沉静,或许原本没有什么力量,在芸芸众生之中,我只是个参与者;在茫茫宇宙悠悠万物之间,人又只是个参与者。或者,也可以是个不参与者,一切,包括苦难,都可以看作身外之物,而又也可以身外无物,这才好只专注于自己,也可以一点也不专注自己。悠然,从容,恬淡,安静,庄子都要追寻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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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说,杨绛先生是“钱钟书温文尔雅的夫人”,我独以为,钱钟书是杨绛才华横溢的先生。一部《围城》名满天下,天下读书人,知音《洗澡》者能有几人?
《洗澡》是杨绛先生能令天下学人顿生遗珠之恨的佳作,难为她一如既往平淡从容,娓娓道来的故事,和心情一样平平淡淡的几个小人物,都有个知识分子的身份,在那样一个年代里,要洗洗干净,去除旧思想,接受新事物——澡还有这样一种洗法。
作者是一个不懂新事物为何物的学人,把人深入到思想灵魂乃至潜意识里汰旧涤新,她联想到了洗澡这件事,倒也俏皮得生动。那个年代的人,那个年代之后的面对那个年代的人,绝少有人把如此难堪沉重的一件事看得轻松如洗澡,杨绛先生又绝少把这件事当真作为灵魂改造。如此自由超脱的灵魂,又有谁能够改造?
在不把人当人的年代里,看人性在任何出其不意的地方,悄悄地绽放。这是我读出的最让我动容的地方。人原来可以这样蜷缩起来,把自己收得小些再小些,只要少许阳光、水与空气,维持个基本生存,但也要偷偷藏了些自由的思想,真实感知,作为人的情感,还有,对人而言祢足珍贵的爱情。在思想被禁锢,总又被施以暴力的年代,维持个基本的人性这个看似卑微的愿望,总也被粗暴剥夺,但爱情仍就顽强地滋生着。
诗三百第一篇就是《关睢》,君子要修炼的第一项佳行美质是“好逑”,姚宓那样的窈窕淑女,许彦成这个书呆子“君子既见”,自然会“云胡不喜”?何况还有机会促膝并肩,作会心之谈。
香山红叶是我读《洗澡》后收在心底的一个珍藏,十几次重读,这片叶子逾见鲜活艳丽,初冬十月游香山,成了我至今未了的心愿。小说中的许彦成也未了这个心愿,以至于内心痛楚到口吃,还是说不清为什么不应约陪着心中淑女爬香山看红叶。这并不是个谜。
姚宓芳名一个“宓”,令人不自觉进入曹子健的《洛神斌》,美丽动心又邈远难近,近在许彦成眼前的姚宓,同曹子健诗里的宓妃一样邈远难近,中间,隔了重重伦理道德,许彦成不迈过去,才是“好逑”。
许彦成和姚宓的爱情注定了要成为香山红叶,美艳,伤感,十月之后的隆冬霜雪中,注定要伤心坠落……
重读《洗澡》,吊祭先生,思绪里飘来飘去这片香山红叶。
人世间的苦难中,人性总还在顽强地生长,只要这片美丽的红叶不要自己弄脏揉碎了——内心的良知犹在,从容美好的人生会在任何一处不毛之地生长出来。……
杨绛先生去了,在对折的另一个宇宙里,愿她还存着她那片美丽的红叶,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尚飨!
2016年5月27日于未然书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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