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断尝试重建自己。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这种程度可以称之为爱吧。如果回忆能帮我留住短暂的快乐,我甘愿把坠入地狱的痛苦也全数取出,一遍遍咀嚼。而当我意识到长时间以来为对方的行为找的所有借口,对他抱有的任何幻想和期待都被当面、硬生生地掐灭的时候,我的世界崩了。
就这样我从待了四年的地方搬出来,走的时候天很灰蒙,疾驰的大卡车从我身边划过,碾碎了我的行李箱,塑料片似的车身在地面上磕得刺响。我艰难地往边上躲,恰好拐进胡同,院墙向前延伸,尽头摇椅上的老人见我过来,意味深长地眯起眼,半晌才开口:
“西边第二间,你暂时住着吧。”
“西边是哪儿边?”
“你的右手边。”
我往右望去,还想问点什么,老人不见了。
2
推开门一股青草味扑来,屋子布置得很局促,几面白墙显得格外突兀。我收拾好躺到床上,开始像往常一样等待睡意的眷顾。夜晚是最难熬的,尤其对于失意的人。一闭眼心口就泛出酸苦,白日里用来宽宥自己的招数到了这会儿都失去了用处,只好盯着莫须有的东西消磨时间。
窗户外头的树枝被风摆弄着,在墙上映出的影子有点像跳舞的小孩,仔细看更像戴耳环的老妇人。她从墙壁往天花板移动,手里拽着几根粗木针,一团毛线球滚到她脚边,她弯腰去捡。那影子掂了掂线球,熟练地挑出两根木针织起来。良久,影子从上方转回窗口,在离床尾不远处的地方停留,继而消散。
我跟着起身出去。屋外的院子里搭了个葡萄架,藤条压得架子往墙两侧歪斜,密密麻麻的,遮暗了整条胡同。天开始亮起来,蒙着灰。我能体会到太阳使劲儿照着却怎么也穿不透厚云层的无力,这天气很难带给人活力,倒能让我心安理得地颓下去。
3
这几天我没有走出房间,没有困意,更奇怪的是感觉不到饿。除了想方设法耗费白天的大把时间,我还在花心思观察老妇人——她离我越来越近了。起初她徘徊在墙上,每织完一小段就换个方向游荡,最后坐到了我的床边。我能听到两根粗织针相互触碰的清脆,听到毛线衣蹭在我床单上发出的细碎。她消失的时候带起一缕风,冷得我哆嗦。
她又出现了,歪七扭八的影子化成她的手,身躯攀着窗台径直滑到床边,跟昨晚一样。我企图看清楚她的轮廓,耳垂的弧度像极了我的外婆。印象里她也会这样坐在我床边,手里织点东西,讲些我听起来费劲的故事。说话的时候两只耳环轻微晃动,我光看着就能睡个好觉。
太阳鸟被贫穷的樵夫所救,作为回报把樵夫带到藏宝山,他可以带走一些宝藏,但要赶在日出前离开,太阳一出来这里就会被大火吞没。樵夫答应着,难以置信地望向四周,当他伸手触碰到沉甸甸的金银时,一头扎进了珠宝堆。四周开始热起来,太阳鸟再三催促,只见樵夫身上挂满了珠宝,口袋鼓得往下坠,红着眼继续往里装。太阳鸟扑腾几下翅膀飞走了。
看吧,人有时候就是敌不过欲望,我们爱什么,什么就是我们的命。如果讲故事的人早点意识到这个问题,那她也不会终身被困在牢笼里。听故事的人呢,早就走进了死胡同里。
4
老妇人的影子逐渐在白天出现。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总听到床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开始习惯她的存在。我喜欢上了这种平静,身体的负担骤然减轻,心理上的痛苦也变得越来越细微。我不再去纠缠难以实现的愿望,我看到有一颗新芽从泥土里冒出来。
这是我来的第七天,一边想着,一边往出口走去。胡同尽头的摇椅没人动,沥青墙面上沾了不少水珠。院墙很长,细窄而潮湿,同样是白天,胡同口比这明亮很多。
“你要走的话,就别回头了啊。”
那影子跟着我,怀里耷拢着她织好的毛衣。我惊讶地冲她笑起来:
“你到底存不存在啊?”
她在身后停住,我满心欢喜地跑出胡同。
“你不知道吗?我们是一样的。”
霎时间我的身体泡沫般虚软下去,风一吹往上空散出,越飘越高。我看到了胡同里的那把摇椅,葡萄架小得像纸牌,影子不见了,原本的房间也消失了。
胡同口挤满了人,一辆破碎的大卡车歪在拐角处,路边大大小小的零件洒了一地。我认出了行李箱,被碾得变形,淡色的衬衫从箱子里边漏出来,被泥水溅得暗黄。也认出了箱子边上用消防布盖着的人,被碾得变形,森白的骨头从皮肉里边钻出来,被灰尘染得乌黑。
这时候太阳直直照过去,一条刺眼的光从那堆骨肉上反射到我眼睛,我轻而易举地认出了它,那吊坠是我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我想伸手去抓,想寻着路落回拐角处,却被刮来的风吹得更远。巨大的空白笼罩过来,我只好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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