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两年前一场车祸，田老太没了儿子和儿媳。

那会儿她正在市场摆摊，土黄色的麻袋往地盘上一铺，嫩得冒水珠的韭菜、油亮发紫的茄子、剥得圆润干净的青毛豆一字排开，再摸出块毛巾往脖子上一挂，便张嘴招呼起赶早市的人。她盼着今天能剩几个茄子，好带回去给孙女蒸来吃。

大灶里头蒸出来的茄子鲜香软糯，放上几滴香油，撒进姜末，锅盖一扣上，加柴火使劲烧，等汤罐子里的水滚沸两回，立马停火焖上五分钟。一掀开，五岁的小孙女准乐开花，用亮晶晶的眼睛冲她眨巴眨巴，软绵绵地喊出一个“哇”。

小孙女在读幼儿班，平常很少回来，也就假期、周末这种儿子儿媳都有空的时间来田老太那儿转转。最多一起吃个午饭，要是能留他们连晚饭也吃了，田老太这一整个月都能笑得合不拢嘴。

正想着，田老太的嘴角已经有点上扬了，真想赶紧见见孩子们呀，有一个礼拜没见到啦。突然，田老太抬头看见个熟悉的脸孔，那张脸满是焦急和惊恐，那人用手臂拨开人群冲她喊：

“田阿姨，快些去医院，您家孩子出事了！”

她一下没反应过来，慌神似的，顾不得收拾跟着赶去。

签死亡确认书、遗体送殡仪馆火化、埋骨灰盒，办完这些事已经是三天后。孙女粘着她哭，她自个儿也哭，艰难地喘着气。

没多久，儿媳家嚷着接孙女。田老头去得早，当初小夫妻俩也是有心，不放心田老太一个人住，得空就来看她。这下全没了，要是连孙女也被带走，她还有什么盼头。田老太说什么都不依，争来争去最后说定田家儿子的车祸赔偿款也归儿媳家，孙女暂时留下。

小孙女懂事，经常主动帮做家务。井沿砌得高够不着，就挪个小板凳踩上去，拿小木桶提水洗衣服。每每这时，田老太捏着喂鸭子的碎米粒念叨她：“当心啊当心！”

“知道啦，奶奶！”

这天小孙女照旧站在板凳上弯腰提水，田老太念叨她两句，打开鸭圈喂鸭子去了。厨房水开了，壶口嗡嗡地响，她又放下手里的碎米粒，搓搓手心走进屋子灌热水。出来的时候洗衣台边没人影，衣服堆在盆里，孙女用的小木桶耷拉在井边。田老太吓得嘴唇发白，颤抖地用竹竿搅井水，越搅心越急，踉踉跄跄冲出去呼救。

孙女被穿警服的人七手八脚抬上来时已经没了呼吸，头发丝里夹着很多碎石子，脸肿胀得厉害，肚子高高隆起，四肢惨白，指甲缝里嵌满淤泥和青苔，指头看过去跟烂了似的。田老太刚瞥见红色的衣角就扑通跪倒在地，一声呜咽掐在喉咙里，眼睛涨得通红。

田老太实在原谅不了自己。她日日抱住小板凳坐在井边，一会儿想想孙女被打捞起来的可怜模样，一会儿想想那天早上儿子儿媳五官被撞歪的模样。起初街坊邻居抽空会去陪田老太说说话，时间一长也有点厌倦，只是定时送点吃食过去，再后来索性都懒得顾她。

田老太疯了，这话在村子里传开，也就真的没人再搭理她。

有一阵子从江北过来讨饭的特别多，甚至有全家老小拄个棍子家家户户挨个儿敲门的。田老太的房门被敲响的时候，天已经全暗下了。那乞丐身上套着黑乎乎的破衫，光着小腿肚子，脚上的鞋子显然不是她的，脚趾头撑破鞋头，怯生生露在外面。

田老太凑过去抚她的头发，拉她进屋子给她洗澡、换干净衣服，又心急火燎地生火开锅下面条。热腾腾的汤面端到女孩面前，她睁着大眼睛张望。田老太示意她吃面条，她听话地拿起筷子挑了一小口。热汤面入喉，温暖、鲜美，女孩眼睛亮起来，默默地大口往嘴里塞。半晌，田老太一把搂紧她，嚎啕大哭。

女孩在田老太这儿住下了，不会说话，所幸能听到，也听得懂些。田老太也不急，连说带比划，仔仔细细地教。老太在旧报纸上翻到“天天”两个字，这俩字她会读，于是指给女孩看：“天天”，又指指女孩。跟她说：“你叫天天。”女孩盯着那俩字老半天，痴痴地笑起来。

天天很聪明，学东西快，又肯花功夫。说来奇怪，田老太打那儿开始竟然变得精明起来。年轻时会些女红功夫，便走去城里买工具、买针线，手把手教天天。她眼睛不好，就叫天天穿针引线，一个比划，一个学，俩人常熬到半夜。把熬出来的绣品封个边，做成丝帕、丝巾，拿到集市上卖，倒也能挣上些钱。

如今时间对田老太的意义就是两个字——天天。

她拎两篮鸭蛋求村长帮忙给天天落户口，又拎两篮鸭蛋求学校收留天天，几经波折，天天被安置在聋哑学校学习缝纫，毕业后在附近的服装厂踏踏实实做工，天天很开心，脸上常挂着笑。

隔壁村一个做水泥砖的年轻人叫陈中华，很是中意天天，硬是大包小包提了，拉着父母说亲来。田老太高兴得合不拢嘴，泡糖水的时候往里搁了三四勺。中华话少，人很实诚，天天在路上经常见到他。

有一回下班，正赶上大暴雨，她躲在屋檐张望，他骑自行车经过，踌躇了好一阵，像是鼓起勇气准备去干一件大事似的抖抖雨披，跨下自行车朝天天走过去。

“雨那么大，我载你回去吧？”中华站得笔直，用生硬、羞涩的口气对天天说。

天天听懂了，回答不了他，只好着急地摆摆手。中华以为被拒绝了，愣了老半天，还是憋着口气靠近她。

“那，那我陪你吧。”

那天雨停后，中华送她回家，走的时候满脸通红。后来又在那条路上见过几次，每次中华都会停下来，要么跟天天肩并肩走一段，要么塞给天天几包糖。天天没想到这会儿他主动来说亲了，又羞又喜，躲在房里偷看。

两家人很谈得拢，一来二去订好了婚事。田老太拿出所有积蓄给天天置办，喜喜庆庆地看着天天被新郎官背出去。天天眼框子里噙满泪水，紧紧握住田老太的手。

“去吧去吧！”田老太拍拍她的手，背过身去抹眼泪。

好事成双，没多久天天就怀上了。

这下田老太是真开心坏了，不停地给院子里的小鸭子、小鸡仔喂米，喂菜叶子。鸭子长大点宰了吃，鸡仔留着生蛋吃。她盼啊盼，天天终于在一个大雨瓢泼的日子生下了个胖小子。田老太赶过去的时候天天垂着眼睛半躺在病床上，见她过来立马伸手去抓。田老太看看胖小子又摸摸天天，心里揪着疼。闺女不会说话，疼了只能克制地喊几下。

天天用手指了指胃，又做了个端碗的动作，田老太宽慰地笑了。她之前跟天天说过牛肉面，那会儿田老太指着田里耕地的牛，告诉天天，牛肉面又香又有嚼劲，她生完孩子的时候吃过一碗，一直记着。天天嘴巴张得大大的，田老太见状连忙给她保证：“等你生完孩子，也买给你吃！”。

于是田老太打着伞往医院外走去。雨珠子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砸在脚边溅起高高的水花，落在眼前几乎看不清楚路。三岔路口的红绿灯坏了，灰溜溜地立在那里没有一点色彩。田老太踏着水走到路中间，耳朵猛地充斥进一阵急促尖锐的巨响，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她脑袋里咔嚓咔嚓的，像骨头碎掉的声音。

她看到自己的伞飞了出去，伞柄朝上，像正在盛水的淘米勺。田老太清晰感觉到雨珠子打在身上的生疼，透过密密麻麻的雨，看到儿子带着儿媳回家，看到孙女喊她奶奶，看到天天怯生生吃着面条…

田老太被急转弯的面包车撞出了人行道，佝偻的身子直直落在绿化带旁。有路人看见她倒下时还挣扎着往里街爬。

田老太头顶上淌出的血被雨水冲了一滩，像染料一样浸没她的衣裳，直到血水变成黄白色的浆水流进嘴巴，才断了气。干枯的手朝里街方向伸着，离她十米远的地方，是一家热腾腾的牛肉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