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电话那头母亲扯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她。
“嗯,票已经买好了,明天下午就到家。”顾林躺在宿舍的床上,右脚搭在左脚上,一晃一晃地,眼睛盯着天花板,满不在乎地开口。
临近毕业,大伙儿都有点情不自禁的疏离,也不是刻意要跟谁保持距离,周围同学考研的考研,实习的实习,回家的回家,原本觉得远得没边的“未来”一下子撞到跟前,多少都有点手足无措。
顾林刚结束一份实习,留下还是回家成了她接下来要思考的大问题。她看中一家在大学城附近的公司,专业对口,待遇不错,可简历投了三天没有回音。这会儿已经是第四天晚上,她点开手机买了张回家的车票,然后给母亲打电话。
每次她电话打过去,母亲都是一幅很欢乐的样子,她接电话时候的“喂”很有特色,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听到手机响,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接起来的,带着点独有的急促。顾林问她吃了没,她就会把自己从买菜到做饭到吃饭的过程都讲给她。
顾林记得这样的通话是高中开始的,高中学校会发电话卡,只能在学校的电话机上用,每次3分钟,超过了就会自动挂断。顾林常常在晚自习下课间隙跑到实验室所在的教学楼,那里人少,没有排队,也很安静。她母亲接到电话,像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那样“喂”了一声,满是欣喜。其实每次顾林回家都会跟母亲起争执,本来好好聊着天,母亲突然说几句重话,或者顾林低头玩手机,没听见母亲说话,两个人又开始生气。但只要一回到学校,在电话那头,母亲又是那个快乐的声音。
这次母亲难得严肃,大概是感受到了决定的重大性。顾林准备回家,也就意味着她要在老家找工作、定居了。尽管顾林一直说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真到了这时候,还是有很多不得不。
“那我还是来车站接你。”母亲说到,“你想吃什么,我提前买好菜。”
“西兰花。”
顾林把宿舍里用得着的东西都打包起来,拎到快递站寄回去。人很多,都在排队,都是跟她一样准备回家的同学。也没什么不好,顾林想。
随后来到候车厅,还早,于是她去二楼的煎饼摊点了碗面,那家煎饼摊的煎饼不好吃,面的味道却极好,顾林每次坐车都会提前去那里吃一碗。尽管暑假开始前的学生返乡潮素来有小春运之称,但更多的是形容机场、高铁站,客运中心的人一直很少。可能一来客运中心更适合短途,二来高铁、飞机乘坐感好,也没有那么多颠簸,学生们都钟爱这两个交通工具,很少有坐大巴的。再者就是,大巴听起来会让人联想到七八十年代的返乡,不时髦。
顾林回家一直坐大巴,除了她喜欢颠簸的、汽车行驶的感觉,还有她家离客运中心实在很近。她差不多下了高速跟母亲发信息,5分钟后母亲出现在站口,她拎着行李跑向母亲,一如母亲跑向电话铃声时的心情。
“西兰花已经洗好了,回去只要水里一焯,炒一下就可以吃了。”这是母亲说的第一句话。
“哦,好的。”顾林回答。
“对了,这次回来,还去学校吗?”母亲在试探。
“应该要去,不过只是拿点资料,其他都办妥了。”顾林听出母亲的话外音。
母亲说话总是很婉转,这种婉转很容易让人意会不到她的真实意图。比如两个人吃饭,母亲喜欢米饭,顾林想吃面,在正式下厨前,母亲一定会试探性地问一句:
“你觉不觉得这两天一直在吃面?”
顾林愣了好久才明白母亲这么说是想说服她一起吃米饭。
而这次母亲的试探很直白,问她还去不去学校,这是很小心翼翼,但很合理、很随意的一个问题。
其实顾林自己也想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学校没有待下去的理由,那家投了3天简历的心仪公司也没有回应,事实上她除了回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所以顾林回答得很笃定。
母亲似乎松了口气,接下来又说:“那我要张罗起来了,你也知道,就算是我们这边,现在的房价也…”
顾林这一次有点吃惊,她没想到母亲打算得那么远。
“要是再早几年,也才四五千一平,现在都要两万多了。”母亲又说,“我昨天托人问了一个中介,要是期房,得等拿房,还要准备装修,不如就…不如看看二手房,你介意吗?”
似乎觉得这些事情应该跟女儿商量,母亲细细密密地说了很多跟房产有关的事,大意是准备筹钱在市区买套房让顾林住。
说到房子,这是母亲的心病。刚生顾林那会儿,家里还算过得去,那时候一套一百多平的商品房才几万块,但母亲做不了主,白白看机会溜走。后来父亲染上赌瘾,差点把自家老房子都搭进去,更别说买商品房了。再后来母亲跟父亲闹离婚,一来二去的什么也没留着。
有一回顾林跟母亲一起去镇上买东西,经过超市边上一楼盘,刚开,三千块一平。顾林接过传单嫌弃地说:“为啥我们这儿乡下都有楼盘了?谁会买呀。”
“你可别说,就以前你很看不起的那个楼盘,现在都均价一万五了。”说到最后,母亲用这句话收尾,再度表达了当初没有抓住机遇上车的遗憾,以及暗示顾林支持她这次的决定。
“那也是命里注定的,可能就是要我们经历这个遗憾。这一次我们看看,能买到当然好。”顾林不着边际地安慰母亲,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什么是命里注定,买不买房子都能套上命运吗?
她当然也是渴望的,母亲已经明确表达这房子买来只给顾林住,母亲仍然想住在老家。只是顾林心里没底,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能留在这里了…她有点不甘心,她想待在大城市里,想出行有地铁,想大晚上有不关门的便利店。
最终还是如母亲所愿,通过中介联系好了几家房东,打算从中确定一家,买二手的。这是顾林拍板的,既省去了装修耗费的精力,也能拎包入住,光是这两点就够吸引顾林了。至于其他新旧房的优劣对比,顾林也看了,没什么是很难接受的。母亲则始终是“一切由顾林决定”的态度。
这天,他们约好第一位房东,是个年轻女子,穿得很清凉,表情很冷。似乎有意压价,来了之后往凳子上一坐,抛出底价,其余一概不开口。母亲急了,一点点迎合她,终于在几乎快要敲定的关头,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蔫儿了。
“算了,我们再看看吧。”母亲说。
那是顾林最喜欢的一套,小区周围种满了桃花,正逢花开,走到门口就能看到、闻到。拐进去是一层镂空的楼梯,往上走是一楼,他们看中的是三楼东边那间。那幢楼远远望去有“近水楼台”的美感,三楼的窗口正好对着大片桃花,且没有被树荫遮住。
“那就再看看别的吧。”顾林压住心里的不舍,附和母亲。确实,报价不是他们承受得起的。
后来顾林找了份工作开始实习,相继约的几家房东,都是母亲去的。母亲喊了她妹妹——一个过着好生活的、见多识广的女人。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你姑姑现在是很灵清了,见过很多世面”。姐妹俩的关系有点微妙,以前是母亲条件好,时常接济姑姑家,后来换了个面儿,姑姑家条件好起来,母亲日子过得难。这段日子两人联系不多,大概是怕母亲开口借钱,姑姑很少过来。
差不多过了一周,顾林跟母亲达成共识,选了老小区的一套,面积大,位置也不错,除了这房子年纪大了点,其他都还算满意。“谈判”当日,母亲迫切地把手头的钱都取出来,一谈成就签了协议、交了定金。接下来等着办过户、贷款就成了。首付是母亲存的,她拿出来的时候顾林眼眶有点红,一笔一笔零碎的钱往一张卡里打,足足有八十多笔。母亲向来节俭,外人看过去总是一副寒酸的样子,只有顾林知道她的执念在哪里。
“你知道吗,你姑姑那天晚上打电话来冲我吼,问我为什么想七想八地想要买房,说女儿以后嫁出去,跟夫家一起合着买一套不就好了。我也冲她吼了,我告诉她,我要让我女儿什么都有,结婚也要挺着腰板跟人结。”
出来后,母亲带着哭腔边跟顾林说话,边伸出手拦了辆出租车。
印象里这是母女俩第一次一起坐出租车,夜晚的城市略显繁华,高楼、大桥弯弯绕绕盘踞着,很亮。灯光照到出租车里,顾林的手背贴着母亲的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车子拐过一个十字路口,车身往右倾斜,顾林贴着母亲的手往前挪了一下,母亲张开手掌,握住她的手。
两个人始终没有说话,顾林却在此刻感觉到了跟母亲前所未有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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