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已薄,影子贴在窗户上数日不动,蹙起的眉间要冒出新芽。病毒肆意到如今,窗外仍无休止的迹象,漩涡的外沿开始漫灌世界之窗的每一个角落,时间在强制减速的社会齿轮间凝固。
在马耳他黄昏的花田里避难的意大利朋友,每日发来蔚蓝摇曳的流波、日暮中盛开的蘑菇云还有深入海腹的岩舌。触目可及又远在天边的自由,实在让闷在窗内的影子嫉妒到跳脚,生出了与世界决裂的悲壮——不管了,袭我春服,薄言东郊,陶先生在山脚下等着。
驱车出了京城一路向西,寻得一片延绵安静的山脉。怕游人聚集,各条靠近山脉的路口均被把守看牢,戴着口罩全副武装,拼命挥手如驱赶恶疾,命我们作罢。偏偏兴致盎然,索性将车扔在一处偏僻垃圾处理厂的桥下,背包上阵。
横行在脉搏里的匪气,忽然间有的放矢,化人为兽,无论荆棘,向往归林。放逐掉人的端正后,在清透的阳光里,躬身跳跃成一只酣畅淋漓的野猫。
正路被困守,只得翻越层层栏杆与砖墙,寻着向北的方向,一路野径前行。山脚下的金色芒草铺出一片柔软的毛毯,卷了突然闯入的陌生者,进献给遥远的一条孤树。背身望过去,几公里外的山峩近千米,山尖枯亭如一粒夏日雨后的蜗牛壳伏在奔腾挺阔的公路上。
我识时务地向朋友们谄媚地笑起来,谨慎告知,从不注重体魄锻炼的我,不会将登顶作为今日壮举的目标。
把肥大的裤脚系成一个陕北头巾,扎在脚踝处,紧一紧背包的肩带,沿着山脊的野径向上。巨石与地峦把路切割得支离破碎,无处下脚,两旁的枝桠开始绞揉交叠,在空中皲裂出一层斑驳的纹路,倒刺扑面,要将四肢凌迟。手脚开始笨拙得发慌,双臂环出抱头的姿势,劈开荆棘芒丛,脚在歪斜的石基上找寻安身立命的支点。鞋子抬脚蹭过的尘土于身后升起一阵狼烟,簌簌扑在裤脚和发丝上,挥之不去。
我已开始在内心大叫“不好”,如一个悍匪跳进打劫的家舍才发现手无寸铁。还未行至山脊攀升海拔的起点,已然要累倒在长途奔袭的缓坡处。两个朋友都是野外跋涉的好手,脚下生风,一边说着上次爬的某某山路况不佳,一边在前方走出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速度。待我蠕动至四处皆小路的崖石,嘟囔着如何分辨正途,朋友便如酣睡一晌般从巨石背后的阴凉处懒洋洋起身,倒是吓得我直跳,像瞧见石头蹦出了野人。
摸到瘦骨嶙峋的山脊骨骼后,路势忽而陡峭起来,起先还能撑着膝盖跨步登石,一步一级,进而手掌伏地、小跳蹲起,借势跃上。正喘着气直不起身,仰头瞧见近乎垂直的野径,已然开始阶阶高过头顶,两侧的山背削得越来越薄,近乎一条孤零零的天梯被土壤遗弃在半空。
倚着身后路,正要探身往下瞧,被朋友一把揪住:“不要往下看,这种路低头往上爬就好了!”
脚已扎定,方寸的蠕动都会引起一场血液迸流的心惊肉跳。听罢这话,抬起脚尖,以后跟为圆心,完成了一个技艺高超的舞者转身,面朝昂然向上的野径。我被窘境中忽然附身的脚下功夫逗得发笑,近乎哀嚎,究竟又是怎样,还是走到了不进则无路的地步。
只有到山顶才能回归到人为修缮的步行道路,如果继续向上才是唯一的退路,何不痛快前行。
手攀住崖石,脚蹬住缝隙,胳膊引上腿蹙起,在山脊的乱石阶梯上,回归成四肢爬行的猿人模样。我惊叹于灵长类生物的本能,手脚生成了一只军队,在崖壁上左右开弓、上下协同。整日垂懒卧床,丝毫不自知这双手脚竟有通天的本事。化成猿人后,习惯被文明驯化的头脑反而有着捕猎的兴奋,一步看十里地搜寻下一个着力点,不是在游戏,而近乎求生。直至背靠圆石,面朝深渊,侧身滑过一条弧线迂回的碎路,忽而烈风迎面淹没了呼吸,金光灿烂,天地立现。
喘息与大笑被风统统卷走,留下张翕的鼻翼与唇齿在空中静默。影子倏而陡直落下,只剩了光秃秃的人在翘舌而上的顽石肩头,颤巍着双腿。朋友在远处欢呼:“摆一个大气的造型啦!”我哂笑着手足无措,看着脚下万丈苍茫,如骑在族长肩头的顽童,耀武扬威处尚有心虚的窥视。
如果心跳坠入山间飓风,裂出回音,应是描述一个惴惴不安的攀登者,无意冒犯做成征服者的姿态。登山之人常说“征服”,却无法体会其万一。
明明卑微如上古的猿人,在荒野崖壁上匍匐,做了莽山胸膛上一只摇摇欲坠的游蚁,何来征服千古。我们终被时间风化入土,峦石却与时间长眠于此,星夜为被,河川成褥。素未谋面的后代生生不息,正如我们在前人的孕育里得以诞生,世代不同的眼眸里,望向了亘古无改的山巅。在永恒里最先消亡的,就是欲心深处创造出的此消彼长的征服,如一盘对弈未结、棋手已逝的死局。
金融学里恒常有博弈,人心不足处恒常有争斗,大概是在零融合的形态里疲软,我实在不愿山川星辰再来参与人心的消磨与攀比。
冷风割面处,我亦想看看,新鲜的青春如何在崖口腐烂,喂给盘桓不啼的苍鹰。斯晨斯夕,少年的气息在搏斗中面目模糊,瘫软在泥泞的单人床上,对脱落枕边的青丝束手就擒,自我捆绑。直至心神扰乱,焚不出一根干净的香。
我们与地母活在两个维度的同一时空,我们在短暂的肉欲中挣扎与狂欢,她则在簌簌的雪花掩月里单刀赴会,与年岁握手言和,直抵永恒。
我甚是感激这样憨实的地母,给了一双手脚得以安放的承托,举我入青云,俯视山与河。拥着一块顽石,如被宽厚的爱人拥着,倾听北方风声尖利的怒号,在天地之心,有了儿女形态。如若可以,在冷峭山脊上造洞生火,清琴横床,浊酒半壶,于干草成席里温卧一宿的人生。
这座山叫什么名字?于下山黄昏时,才想起这个问题。如同安眠了一宿的温床,总该在晨曦离开前,回眼望望一夜的安宁。回身山下时,我于夕阳的绯红里,念着它的名字,送一句悄声的“谢谢”。
终归要回到人的地方,活成一个人的模样。王国维早已告诫过,只是红尘滚滚,“可怜身是眼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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