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临街的一家书店里，江树在高高低低的银白色书架间来回穿梭着。原以为会很难找到的书，没想到就摆在一层大厅的正中央。金字塔形的展示架，平展的条幅，精致的包装，还有详尽的作者简介，无不吸引着来往的顾客驻足停留。
江树很羡慕这里所有的书籍都能够被人们翻阅，挑选，都能够在书店和人们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来到付款台，有几位中学生年纪的女生排在他的前面，而她们手中拿着的就是那位离世作家的书。
“几位同学，你们也买他的书啊。”
“是啊，学校老师特别推荐的。”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生一本正经地答道。
“那你们觉得能看懂吗？”
“没办法，看看呗，老师会检查的。”另一个微胖的女生很无奈地说道。
轮到江树付款了，“您也买他的书啊。”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听你刚才问那几个女生的意思，最近很多人来买他的书吗？”
“可不是，原先这位作家的书几乎没什么人买，很小众的。唉，现在可好了，人一走了，名气倒大了，书也跟着火了。”收款员摇头说着。
骄阳似火，即使完全走在大片树荫里仍旧无济于事，更别提是公交站投射出的，那条窄长的阴影了。但即便如此，还是会有很多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钻到那里面去。
但此时的江树却是个例外，他一直在回想刚刚书店里发生的一切，早就不在乎天气是多么炎热了。
“所谓岁月人生便是如此吗？”江树不由得在心底发出了这样陈旧的感慨。不知是在为那位离世的外国作家，还是为自己。但他马上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资格在这里抒发任何同情之意。生前身后，他都始终是一个不入流的作家。不对，说自己是作家或许都是高抬了。
一连错过了两趟公交之后，江树才发觉过来。他手中的两本书也早已被晒得滚烫，那上面仿佛载满了众人殷切的目光。
（五）
“张群，二号馆；程家明，一号馆；李云，二号……韩森，VIP馆。”经理冷冰冰的声音单调地回响着，真令人怀疑发出这道指令的竟会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不过这并不妨碍它那股巨大的吸引力与魅力。在这里，指令意味着客户的选择，而能够被选择不单意味着直接的现金收入，更意味着未来的生存。
每天晚上，来自各行各业的人都要在这里挥洒一番汗水，好让他们的身体能继续跟得上城市的转动频率。他们不惜重金选择专业的场地，专业的器械，还有专业的教练，以此保证每一滴汗珠子都流的正确，流的得体，流的物有所值。
不过还是会有一小部分人要的只是心理安慰而已。对于他们来说，追逐城市的运转已不再必要，延长享受城市运转的时间才是最要紧的。他们不追求流出多少升汗水，甩掉多少斤脂肪，只要在这里专业地泡上几刻就可以心满意足。因此在这里他们最受欢迎。
不同于其他几个被选去VIP的教练在兴奋地议论着今天会遭遇的顾客，韩森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喜悦之色。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像是被一片星辉笼罩着，削减了往昔的立体感，锋利的眉梢也带着几分犹豫和迟疑。他就像临刑的犯人等到了行刑的指令，是一早便看穿了结局。
韩森记得第一次被选择去VIP馆时，他也是那样的兴奋。他猜想那位神秘的顾客一定是个大腹便便，头发稀疏的中年成功男士，而且还很古板。在他看来，会选择自己就说明客人很注重经验与资历。自己虽说也只有26岁，但和身边20出头的同事相比已是“大龄”。他还曾担心过，这位古板的顾客会不好应付。
来到练习室门前，韩森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就停在金属把手上，却不知接下来究竟该如何去面对。他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20多岁模样，笑容灿烂如少年的形象。他穿着齐膝的运动短裤和紧身的运动背心，并露出了那小麦色的小腿和坚实的臂膀……
（六）
不安静的夜色里翻滚着温热的浪，就像有一湾温水在人们的每一寸肌肤上流淌。或许这座城市本就是一壶半开的温水，浸泡着无数具年轻的肉体。
韩森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他一动不动，望着屋顶的漆黑与橘红。
“在想什么？”与韩森并肩的男子问道。
“没有。”韩森脱口而出，“我是在想，你为什么要给我那些钱？”
“我看你昨天像有心事，不想你心烦。”
“你做摄影也不容易，那钱你明早拿回去。”韩森翻过身子，背朝男子后又说道，“我累了。”
男子再没有说什么。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并搭在了韩森的肩上。
无眠的午夜，即使周遭万籁无声，也注定会在人们的心底掀起微澜，更何况是这不安静的夜色。
“最后一次了。”无声的告白里，男子拭去了一滴温热的泪，只留下了那些有丝凉津津的汗。
（七）
几乎是同时，韩森和住在隔壁的男子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今天拜托你跑慢一点。”那个隔壁的男子笑眯眯地冲韩森说道。
空无一人的街道，韩森无言地跑着，身旁的邻居却一直说个不停。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江树，是个，是个自由作家，你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和你一起住的那个男的是你朋友？”
“我不喜欢吵，请你安静。”
“啊，抱歉。不过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早起跑步了。”
听到这话，韩森有些好奇，他很想知道这位自来熟的邻居会说出什么。“那你说说是为什么。”
“因为身不由己，因为想要自由，对你来说，一天之中只有跑步的时间才是真正属于你的。”
“就这些？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韩森装着很轻蔑地笑了一下。
“难道不是吗？”江树一本正经地说道。“对于我来说，脚下的这座城市只有现在才是属于我的。等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完全苏醒过来，还能像现在这样跑步？人们只会觉得我们奇怪，觉得我们是偷跑出来的精神病人。”
“有意思，你刚刚说你是作家？”
“算是吧。”
“算是吧？”
“嗯，那和你一起住的那个人是你朋友？”
“他，算是吧。”
“诶？朋友怎么能算是吧？我觉得人要学会珍惜，可人们总是不会珍惜。我这几天总在想，如果我此刻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写的书会不会得到人们的珍惜，就像那位辞世的外国作家的作品一样，受到所有人的欢迎。”
韩森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又吵到你了。我有时就是这样。”
“没有，并没有。”
“那太好了。我的那个她也从不反感我这样，她一直支持我从事写作，支持我的决定，我也很珍惜她。其实生活中有个能真正陪伴自己，真正懂得自己的人很难得。”
韩生点了点头，却再没有说什么。但实际上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八）
快7点的时候，韩森迫不及待地赶回了家。他要利用这一天里完全属于他的最后一小时去挽回他最珍惜的人。可没想到，开门见到的，却是另一个等待他的男子。
“陈，陈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韩森疑惑地关上了房门。
“这我自有办法”男子一边笑着，一边又用温暖的声音说道，“我和你们经理说过了，今天你不用去上班了。我邀请韩森教练去我家指导。”
“还有”，男子缓步走到了韩森面前，他的嘴巴贴着韩森耳朵。“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浩”。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对不起，陈先生。我……”韩森后退了几步，“我考虑清楚了，我不能。”
“韩森，拒绝我，你是会后悔的，你最好想清楚。”
韩森很惊诧，那个刚刚还笑容温暖如少年的男子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面无表情，眼神冷酷，声音像是一头充满危险的狼。
“对不起，陈先生。可是我认为我需要珍惜那份感情。我和你说过，我……”
“珍惜？感情？”男子冷笑了几声。“你懂不懂，像你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谈珍惜！因为我们不配拥有感情。至于你，就是个见钱眼开，移情别恋的gay。”
“不，不是！！！”韩森突然大吼着，冲上去想要去捂住男子的嘴，却不想反被一把捏住了脖子。
“你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以为你我是什么好东西，你所说的情感又是什么好东西？”男子步步紧逼，直到把韩森摁死在了墙壁上。
韩森想挣脱，却不想男子的力气会这么大，他想说话，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
男子一边用舌头慢慢地舔着韩森的脸，一边压着嗓子说着，“要不是看在你长的这张脸，我才不会在这里和你废话。还不明白吗？我喜欢的就是这张脸，从你第一天去会所我就注意到了。”
韩森又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自己被摁得更紧了。
“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再说，力气比你大的我也见得多了。”不过就在几秒钟后，男子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冷酷的双眼也恢复了往昔少年般的神采。
“谁会想到，一个眼神干净得像孩童般的阳光富家少年会是一个同性恋。你懂了吗，韩森？我们这种人注定是虚伪的，我们注定不能完全活在阳光下，我们也不配拥有什么感情。”男子用另一只手去轻轻抚摸韩森锋利的眉梢。“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眉毛，比他们的都要好看。现在你考虑清楚了吗？”
韩森轻咳了几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发出声音了。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挤出了一个“不”字。
男子在轻蔑地笑了一下之后，转而又开始大笑起来。但很快他就又露出了那副狰狞的面容，韩森觉得自己的脖子被捏得更紧了，他闭上了双眼，隐约觉得左脸突然一阵冰凉。
韩森终于被扔在了地上，男子则在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的衣装。韩森很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因憋得太久而没了力气。但他清楚地知道，男子已经站在了门口。
“你等不到他回来了，我对他说你因为金钱选择了我，抛弃了他。他只会恨你。另外你记住，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永远别想。”
房门大开，只剩下韩森一动不动躺在冰凉的地上。四周一片安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城市仍在重启的前奏中。
而在隔壁，坐在监视器前的年轻作家不断地敲击着键盘。他确信自己会利用眼前的这些素材写出一部轰动社会的作品。他面带微笑，因为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没想到这个普普通通的健身教练会给他上演这么精彩的故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