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惊人院
我对晓东讲的故事在这里停顿。我抬头看向面前的两根管道,一根流着白色的水,一根流着黑色的水。它们混在一起,流入三米宽的水渠,水变成了黄色,其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漂浮着,散发着一股恶臭。
我不该来这里,但自从那一天之后,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将皮球砸在我脸上后,小西如愿以偿地学会了打篮球,他的身体也在这种运动中一天比一天强壮、一天比一天沉重。他和其它的孩子们一样,在厂区玩耍,但他不欺负我,只是绕路走。
大人们不许我们进入生产区,经过我的摸索,在一处围墙下找到了缺口。那天我从缺口钻进来,顺着厂房后的小径,一路来到这里。我在排水渠旁见到晓东,当时他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膝盖上躺着一块木板。
“很少有小孩会来这种地方,”他说,“这里太臭了。”
“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我问道:“你在做什么?”
“一艘船,或者舢板。”他放下那块木头。
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清他的长相,也记不清他那天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我只记得有个小孩曾坐在排水渠旁枯萎的草地上,抓起手边的木板,对我介绍他想象中的那艘舢板:“它应该有四到五米长,由铆钉固定,可以坐上两个像我这么大的小孩——我想我也许会在路上遇见一个朋友,如果想要带他一起走的话,船就得做大一些。”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他忽然伏下身子,抓住一只褐色的蚱蜢。蚱蜢在他指尖蹬着腿儿,他说:“或许是太平洋吧,百川终入海。”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排水渠从厂房后面延伸出来,顺着人工挖掘的河道,一路淌过田野。在田野的尽头,有一条大河。那条河不脏,因为里面还有鱼。我见过许多人在那里钓鱼,再臭、再脏的水,流入那条河之后,都不会散发出任何气味了。它只是奔涌着,去它该去的地方。
“带我走吧。”我收回目光,“我们一起来完成这艘船。”
“你也想去太平洋?为什么?”
我开始讲述我的故事,从滚筒到红色的纸,从竹林的游戏,到小西那一记精妙的投篮。
在篮球砸中我面门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现在,我可以晕过去了。”于是我慢慢地弯曲双腿,臀部向后坐去,后脑勺接触到水泥地面的瞬间,我如愿以偿地晕过去了。
那是我睡过最好的一觉。自从父亲死去后,母亲每天晚上都把我当作一个人形的玩偶,紧紧勒在怀里,有时候我感觉喘不过气。每到深夜,我的背后都会传来她的啜泣,啜泣声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压抑,尖锐。
那天,我以为自己不会被这种声音吵醒。但它似乎从床上跟过来了,它贴在我的背后,像寄生在我脊梁上的海妖。
我缓慢地睁开眼睛,适应着光线。比起中午的时候,阳光已经减弱了许多,我的头顶围绕着一圈人头,人声太嘈杂,以至于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支撑着地面,想要坐起,却感觉脑袋被地面黏住了。我用力撕碎脑袋和地面的联结,还好,它没有干透。
海妖再次尖叫。这时我的视界清晰起来,是妈妈。
“谁家的打门狗干的好事?我的天啊!”她背对着我,朝向围观的人群,双手摊开,大吼大叫。
我从地上爬起来,扯她的裤管,她纹丝不动。
“打死他!怎么不打死他?像他爸一样死了算了!”
人群的讨论声骤然增大,但我仍然没有分辨出一个明确的观点。母亲像疯子一样跳着、喊着,终于累了,她回头看向我。她眼窝深陷,牙关紧咬,她的眼神让我害怕。
在她开口之前,我已猜到她想要说的是什么。她的愤怒找不到出口,她的悲伤无人诉说,她的偏执将愤怒和悲伤绞缠在一起,融汇成更为强烈的能量,一股脑倾泻在最亲近的人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她对我进行审判。
她逐字逐句,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死爹的孩子。”
我不会再和你说话了,妈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