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边缘(东山)
前言:我年少那会,十年浩劫结束,正赶上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的时代。在历史阵痛的裹挟下,年少的我们不可避免地分承着恶世余孽的荼毒。谨以此文,祭奠那段无奈而又真实的岁月。
与现在小孩入学伊始学拼音再识字不同,我们那时入学开篇第一课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难忘老师的谆谆教诲:我们的祖国叫中国,中国的首都在北京,北京城里有个天安门,天安门上有个毛主席;毛主席像红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他是我们的大救星、大恩人,他老人家经常站在天安门城头上向人们挥手。
那时读书非常轻松,几乎没有作业,几乎没人过问学习成绩。学校三天两头不是开展“学雷锋、树新风”活动,就是组织学生听“忆苦思甜”报告,要不就派学生去参加集体生产劳动。
生产劳动不值一提。那年头农村孩子入学前谁没干过农活?“忆苦思甜”报告会也很乏味,无非是叫几个受过苦的老伯老太上台作流涕状控诉万恶的旧社会,然后唾星子四溅地讴歌新时代新生活。完了,还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们要跟党走听党的话,做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
做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这事,现在看起来特别不靠谱。因为现在几乎没人跟我们提共产主义事业了,更别说有人来跟我们谈接班这事。
但“学雷锋”这事,咱得有一说一。
“向雷锋同志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金口一开,雷锋立即成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英雄典范,全民膜拜,粉丝之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老师也经常教育我们说:一个雷锋死去了,千千万万的活雷锋又在我们中间成长起来了。我那时特别不理解也特别不认同老师这个说法。“一个人死了,就完蛋了,怎么可能再冒出千千万万个自己来!雷锋又不是韭菜,割了一茬再长一茬。”我当时心里想。
因为老觉得老师的话跟我们相距甚远,所以学校掀起一个又一个“学雷锋”高潮时,我自岿然不动;所以我渐渐成了老师和同学眼中思想落后的坏学生;所以我常被老师叫到教室门口罚站。被罚站的次数多了,我发觉班花和同桌小芸也像避瘟神一样地疏远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这才慌了神,开始搜肠刮肚地想做一回好人好事。
当时同学做好人好事,翻来覆去无非是什么捡到几分钱呀钢笔呀草笠呀上交老师或交还失主;什么扶起摔倒的老人呀瞎子呀;什么打扫公共卫生呀帮老大娘家挑水呀,诸如此之类。于是,有段时间我走路老爱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脚底下,巴望捡到什么钱物。可把眼睛看花了,除了发现遍地垃圾和一不留神就会踩到的鸡屎,牛屎,狗屎外,一无所获。
有一次也许是饿迷糊了,我把地上一块形状看起来相当漂亮的干鸡粪当成了巧克力,高兴得半死,捡起来看也没看就扔嘴里……
拾金不昧指望不上,我开始留意起我们村子里的老人和瞎子,有事没事跑去跟他们套近乎的同时,心里面却叨念着:老家伙快摔倒!快摔倒!然而事与愿违,这些老家伙偏偏都像不倒翁。气急败坏的我很想冲上去背后踹他们一脚,让自己能有扶一把做好事的机会。幸好我当时只是想想而已,并没真敢动脚。
只剩挑水扫地这最后一根稻草了。我像中央首长到农村视察一样,去孤寡老人家里揭了好几次水缸,可人家水缸总是满满的。我挥汗打扫邻居门前空地时,邻居却冲我大骂:“臭小子,弄得尘土满天飞,活腻了不是!还扫?吃饱撑的?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吓得我落荒而逃,真是何处惹尘埃。活该!
做好事当好人接连受挫,沮丧之余,我终于恍然大悟,那些龟孙子同学,什么拾金不昧,什么扶老人,什么帮瞎子带路,什么挑水打扫卫生,呸!狗日的,全是骗人的鬼话!记得后来我偷了家里一毛钱,花半毛钱自个买零食吃,剩下五分拿去交老师,谎称是在戏台前看戏捡到的,终于好歹也让老师表扬了一回。
年少爱做梦。记不清是读几年级,反正是到了老师热衷和我们谈理想的年纪。我们班主任语文老师,乳房像西瓜,屁股像冬瓜,整天哭丧着脸,从没见她灿烂笑过。有一次她给我们布置一篇作文叫《我的理想》。我本来想写当时真实的理想——长大后成为一个人见人羡的流氓。为什么想当流氓,这事后面再说。斟酌再三,觉得当流氓与其他同学想当科学家、宇航员、医生、画家和解放军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就写了我当时深藏心里的一个小愿望。作文里我写道:长大后,我一定要带我的同桌小芸去北京玩,然后学毛主席他老人家那样站在天安门城墙上向过往行人挥挥手。
两天后,语文老师气势汹汹来到我课桌旁,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冲我咆哮:“张三旋(我头发有三个旋,所以被叫了这么个名字)!你这个小流氓!还同桌小芸,还毛主席,还天安门上挥挥手,反动!下流!”与此同时,她叉开肥厚的右手,一边把我的耳朵当成起重机的吊钩一样使劲拧起,一边拖我到黑板前罚站。这是我第N次被老师打骂了,不过我并不怪恨老师。谁叫我从小野惯了,胸无大志,满脑子歪门邪道。语文老师是邻村人,据说她生了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傻。扯远了,就此打住。咱不能在背后揭别人痛处,不厚道。
说到被老师打骂的事,有一回说起来比窦娥还冤。
教我们常识课的是一男代课老师,龅牙,讲一口流利的不标准普通话。他因为把“渊博”这词的意思理解反了,所以第一次上我们课时,一句“我的知识很渊博”就成了日后全校学生揶揄他的笑料。
有一次他提问我:“冰融化以后变成什么?”
我答:“冰融化后变成了春天。”
说时迟,那时快。半截粉笔闪电般从“渊博”老师手中飞掠而来,相当精准地在我的额头上砸出了一朵白菊花。面对横来神笔,是可忍,孰不可忍!被激怒的我像一头发情的小公牛冲上讲台,不管三七二十几地一头猛撞,只见“渊博”老师一个大趔趄,差点四脚朝天。当时我甭提有多恼火:冰融化了当然变成水,但是冰融化了不也是意味着春天来临吗?跟不上我跳跃性思维也就算了,还当我是无理取闹,我去!
关于被“渊博”老师扔粉笔头一事,过后我还是不记恨,相反还有点替他惋惜。现在看来,以他出神入化的准头和力道,如果平时加以培养训练,说不定去参加奥运会射击、投掷项目,还可以为国争争光。再说,世上很多事情都可以两说,关键看话语权在哪一方。不言而喻,当时的话语权掌握在老师那边,我不按常理出牌,不找死才怪。
接下来该说说想当流氓这事了。
没错,我打小就有一种流氓情结。很显然,这与当时全社会学习雷锋、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刘胡兰等英雄人物的主流价值观完全背道而驰。主要原因是我觉得那些高大上英雄人物离我太遥远,而现实中那种坏坏的流氓样反而对我更有诱惑力。这话真不骗人,我敢发誓,骗人是小狗。
为什么崇拜流氓?这还得从我的一个邻居大哥谈起。邻居大哥早投胎我七八年,村里人公认的流氓一哥。花衬衫,喇叭裤,大背头,戴墨镜,叼着烟,手提震天响四喇叭录音机,屁股后跟着一群小兄弟,招摇过巷,叱咤村头,这是当时邻居大哥深深定格在我脑海里光辉的流氓形象。平时看到邻居大哥呼风唤雨,吃香喝辣,打打杀杀,看谁不顺眼就揍谁,喜欢摸哪个姑娘就摸哪个姑娘,谁人敢惹!我就不由自主地热血沸腾,恨不得跟着他过把瘾就死。
由于那时年纪尚小,所以我暗下定决心先从小混混做起,为将来做一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流氓打好坚实基础。多亏在我还来不及长大的时候,形势大变,“严打”开始,我追逐的流氓梦就此灰飞烟灭。据说,我邻居大哥后来以流氓罪锒铛入狱。
顺便说一句算是为小混混、小流氓开脱的话:搁古代,有些帝王打小就是货真价实的小混混、小流氓,比如刘邦和曹操先生,比如朱元璋同志。
想起小混混那段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历历在目。不说往女同学后背贴字条、捉老鼠蟑螂惊吓女同学、老师课本上吐口水粘鼻涕等等使坏的事;也不说偷鸡摸狗、逃课撒野那些无法无天的勾当。单说一桩我引以为豪的“英雄事迹”——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架。
其实小时候打架斗狠对我而言,简直太司空见惯了,几天不打架,手心就发痒。别看我长得营养不良,但我天生就有一种“不怕死,不讲理,不要脸”的潜质,加上我光头上一条突兀的疤痕很有威慑力,也助长了“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嚣张气焰!
话说有个同学叫大雄,他仗着人高马大,横行霸道,连我这种刺头也常受他欺侮。没办法,谁叫咱实力不如人。但是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所以我做梦都想狠狠教训大雄一顿不是一天两天了。
跟大雄打架,如果我输了,反正论实力我赢不了他,再输一次又何妨,同学们不但不会笑话我,说不定还会因为我的敢斗而更加忌惮我;如果我运气好捡个漏跟他打成平手,对我来说不输就是赢,起码让他以后见到我悠着点;万一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我打赢了,那我以后就可以有事没事拍拍大雄的头当他是孙子。这样小算盘一拨,我得出跟大雄打一架对我来说只有加分没有减分的结论。
于是我磨刀霍霍等待着跟大雄大干一架的机会,而机会往往是属于有心人的。这不,机会说来就来。
一天课间休息,我自己一个人对着教室外墙打乒乓球,正打得起劲时,大雄斜刺里冒出来,故意将我掉地上的乒乓球一脚踢飞。刚想发作,上课钟却不适时宜地敲响,我只好吞忍了下来。放学路上,落在我身后的大雄眼红我分糖疙瘩给我的同桌小芸吃(打小我就重色轻友,嘿嘿),冷不防从背后抢走我手中另外半块糖疙瘩。
接连两次受气让我火冒三万丈,顿时破口大骂:“大雄臭你妈的鸡巴!有种去操场单挑!”
大雄这家伙确实不是省油的灯,一见我这架势,马上凶神恶煞般地把头直逼到我面前:“操你个屌鸡巴!皮痒找抽是不?怕丫我把姓字擦掉!”
开弓没有回头箭。扔下身上书包,我俩捋胳膊挽袖子虎着眼你推我搡向操场而去,身后还跟了一大群起哄看好戏的同学。跟大雄大干一架,我已酝酿了很久,奇袭智取的招数已然成竹在胸。
俗话说,兵不厌诈。人还没到操场,我就趁大雄脚跟未稳先下手为强,以迅雷不及掩耳响当当之势飞起右脚,猛踢大雄裤裆。只一脚,大雄立马像一只大死虾,“哎哟!”一声痛得躬身弯腰,脸色也“唰”一下由红变青。
俗话又说,无毒不丈夫。紧接着,我一个弓步上前,左手叉起大雄的脖子,右手一记冲天拳,把他的左眼活生生打成了一只熊猫眼。眼看大雄已毫无还手之力,本来我想就此罢手,但是瞅瞅大雄单只熊猫眼也不好看,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送他一双熊猫眼好看些。于是又一记冲天拳,再把他的右眼打成了另一只熊猫眼。
痛快淋漓地出了一口鸟气之后,我终于咸鱼翻身,挤身学校风云人物榜,小名远扬。当然,我也曾有过被人打得半死的惨痛经历,身上至今依稀可见的三处疤痕,就是明证。
在我们那个年代,哪个男孩不都是从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所以打架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倒是当年我们暗地里自创“赤壁赋”,多少给那个物质精神都相当贫乏饥饿的年代带来了些许乐趣。
所谓“赤壁赋”,简单说,无非是小时候在墙壁上胡乱涂鸦的雅称。
也难怪,那时农村文化娱乐几乎沙漠化,没有电视,连收音机也是奢侈品,村里公演一部烂电影要等个猴时马月。哪像现在,娱乐消遣的地方和花样多了去,特别是网络社交平台为大家提供了五花八门的精神快餐的同时,也极大地方便了人们隔空交流和窥视。想拍砖想骂人想表达,还不是信手拈来。有时想泡个女孩也很容易,几个微信来回,呵呵几句,就约上了,甚至一约上就上床了,一上床双方裤子就脱得比谁都快。又跑题了,拽回来,言归正传。
当时全国上下盛行一种奇葩现象——标语文化。那时不管多么偏僻的乡村,醒目的墙头上几乎都写着官方标语。譬如:“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抓革命,促生产。”、“打倒‘四人帮’!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为全面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一人结扎,全家光荣!”等等不一而足。虽然对这种官方标语似懂非懂,但它激发了我们这些小屁孩照猫画虎创作“赤壁赋”的灵感。
“赤壁赋”除了一些打油诗和俏皮话外(可惜,现在忘光了),更多的是骂人的话。譬如,我最讨厌大雄,就找块空白的墙壁用木炭或赭红瓦片写上“大雄你家死光光”或“狗杂种大雄我操你小妹”等等。不过没多久,气呼呼的大雄会把他的名字从墙上涂掉或刮掉,并重新在原处添上他人的名字。这样,原来那条骂自己的“赤壁赋”就变成了骂别人的了。有时好事者凑热闹,墙壁上新的“赤壁赋”你一条我一条的,像跟帖一样,最后常常弄得整面墙壁玲琅满目。
也有某人心里明明喜欢某女同学,却故意写上“XXX(该女同学名字)和XXX(随便写一怂男名字当替死鬼)两人抱一起睡觉”。如果是讨厌哪个女同学就会写“某某某有屁股没屁眼”等等。
印象最深的是厕所里的“赤壁赋”,其中不乏有成人的大手笔之作,当时它几乎相当于农村小孩子的性启蒙教育。厕所里“赤壁赋”除了文字形象生动外,有的还配上男女裸体画或色情画,尽管图文并茂,但其下流程度令人不堪入目。有趣的是,一条“赤壁赋”写上后,别人往往会接着进行或插图或点评或修改或再发挥,其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不得不令人叫绝。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每个人都注定无法置身度外于所处的时代,每个人都注定会被或深或浅地打上时代烙印,不管是好是坏。人间正道是沧桑。那些懵懂和幸酸的尘封往事,经过时间的发酵和筛滤,早已变成了生命的刻痕。我们无需怨怼曾经的一切,因为那或许是上苍赐给跋涉者富含养分和能量的干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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