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万劫不复

                有一种爱，万劫不复

                            林丽筠

他是有妇之夫，她已为人妻。相见恨晚吗？他们不曾道出。然而，目光偶尔交接时，他们知道了彼此不曾说出的秘密。这将是一生的秘密，沉默至死的秘密，必须一再沉淀，一再灭绝，直至无痕的秘密。这是伤口绽开的过程，不是愈合的过程。在他臻于完美的盛年，在她风姿绰约的而立之年，因为相遇，伤口绽开，如花，至老，至死。

已经过了喊痛的年纪。情劫如刀，他们怀揣这灼热的疼痛，相见如风，淡到极致，无非微微点头，无非一句“你好”。

                    一

他有着不错的成就，有着美满的家庭，有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乖巧可爱的女儿。他有成功男人必备的一切，当然，包括所谓的爱情。只是，当那一天，他在办公室看到她时，他有一瞬间的眩晕。不，不是她太美，而是，仿佛时间倒流，回到了那个爱做梦敢做梦的年龄，他那时在梦中精心塑造的女主角，穿越时空，穿越梦境，出现在他面前。是的，这是他的梦中精灵。尽管初次相见，他却对她无比熟悉，他熟悉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思一念，他熟悉她如同熟悉自己。

她有一个爱她宠她的丈夫，有一个才满周岁的儿子。在遇到他之前，她相信，她拥有的是最令人羡慕的婚姻。或许，她依然相信这份世俗的完满。只是，当他伟岸的身躯出现在她面前，当他眉宇间流露出她熟稔的淡淡情愫，她的心忽然疼痛起来。他的出现刺痛了她。她想起那个企图忘却的梦想，她想起在那段青葱的岁月里，她美丽的向往。每一个人都在向现实妥协吧；所谓的成长，无非是一次次的让步吧。每个人都把最初的梦想锁进内心深处，并贴上“童话”的标签。这样，当人们背叛梦想，用现实的谎言武装自己的时候，才不会觉得内疚。是的，这个世界上，最需要骗的人是自己。

她从他身上看到了她已经蒙尘的梦想，也看到了她亲手打造得美轮美奂的谎言。

她匆匆和他交谈了几句，便赶快离开。那疼痛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无法再深入交谈下去。本来，这份企划书还有几个地方需要商讨，可是，她知道，哪怕再多一秒，她都会崩溃。

是的，她一向从容，一向优雅。在老公的宠爱中，在优渥的生活中，在挥洒自如的工作中，多年来，她已经浸润得温婉而又干练。她从不放纵，从不无聊，更别提崩溃。她是一颗高贵的紫水晶。她的优越成就了她的优雅，她的优雅又反过来成就了她的优越。然而，当这陌生的疼痛袭来时，她看到自己突然变得暗淡无光惊慌失措。

                            二

他刚刚接管这家公司。刚来的那些天，她恰好出差在外。当她低着头慌张离去时，他杵在那里，电话响了半天都不知道。

不用多久，公司里的人便议论开了。

他待人一向亲切，对属下也是关怀有加。在公司里，无论遇到谁，他都热情招呼，有时间，还会停下来聊上几句，即使是清洁工，也不例外。然而，他却对她例外。

是的，她是一个例外，是他唯一的例外，像刀枪不入的阿基里斯，脆弱的脚踵是他致命的例外。

他对她不苟言笑，几乎冷若冰霜。他对她说话言简意赅，点到为止。他几乎不看她。

公司的人都说，老总谁都不讨厌，唯独讨厌她；或许，她多年的职位将要不保了吧……

他听着那些话，心里一阵阵酸楚。情到深处反无情。他沉默，他冷漠，他不敢冲她露出练达的笑，如果他朝着她笑，必是含着泪水。

“我早就认识你了，是的，很早很早，是的，在我梦里。”他在心里无数次地对她说这句话。他不敢说出声来。他知道，当这句话成为声音，成为这空间的一部分，成为现实的一部分，爱的洪流将顺势汹涌而出，他将无法自救。他一定会抛弃一切，发疯地拥住她，吻她，带她走。

他不敢。他不是薄情郎。他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女儿——他更爱她。

他的种种深情，让他沉默。

他知道，有一种爱是万劫不复的，有一种美是致命的。

                  三

她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渴望一个男人的胸膛。

并非她厌了，并非她累了。她深知，只有他的胸膛可以治愈她常年的失眠，她此生的疼痛。

每次相遇，她的目光仅止于他的胸膛。她痴迷于他白衬衣下宽厚的胸膛，痴迷于胸膛下她隐约能感受到的激烈心跳。这是她唯一敢多看几眼的地方。因为，只有在这里，她才是安全的；因为，在这里，她的目光不会被另一双目光紧紧攫住，她的目光不需要死命挣扎，然后，落荒而逃。

在公司的年终酒会上，她生平第一次喝醉了。平时浅尝辄止的她，那个晚上，她一杯接一杯，煞是豪爽。她头痛欲裂，她终于知道醉酒的滋味。爆裂般的疼痛掩盖了她心中的隐痛和酸楚，她也终于理解了那些借酒消愁的失意人——她一向是看不起的呵。

她看到他更严峻了，铁青着脸。她知道这冷漠，这严峻，是他最后一道围墙，借助这道围墙，他得以囚禁那个热烈的他，奔放的他，痛苦的他。他生性豪饮，当晚却滴酒不沾。一种比酒精更浓烈更辛辣的锐痛袭击了他。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烈焰——爱的烈焰，痛的烈焰，甚至愤怒的烈焰。她知道他的愤怒，这愤怒源自于他心底的斗争，与现实，与梦想，与爱情，与责任……他的灵魂深处正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鏖战。

他的酒杯快被他握碎了吧，她想。她想象他紧紧握住的是她的心，她想象她的心在他的手中化为齑粉。

“痛快！”她脱口而出。

“扶她上车，我送她回去。”她听见他冷冷地说。

现在，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那个她强烈渴望的胸膛就在她旁边。她第一次离他这样近，触手可及。只要她略微倾身，是的，只要她略微倾身，就可以枕着他，靠着他。

靠过去吧，靠过去。一个声音对她说。靠过去，你的疼痛就平息了，靠过去，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拥有他。

她死死地抓住车门把手。不，不行。那轻轻的一靠，将是灾难性的。他们灼热的身躯势必狂热地紧贴在一起，他们不可阻挡的情感势必冲垮一切。她闭着眼，心中翻江倒海。

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停了。空气瞬间凝固。没有人开口。长时间的沉默几乎让她窒息。她知道他目视前方，她知道此刻他更不敢看她。但她听见了他急促的呼吸。她感觉到他的手离开了方向盘，慢慢接近。她害怕，她又如此地期待。她有了同归于尽的感觉。

过了许久，车子缓缓开动。车窗外，灯影一一掠过，仿佛无情的时光。她知道，是结束的时候了。

                          四

是结束的时候了，尽管并不曾开始。

她提交了辞呈。他没有挽留。

他们都已经过了为爱不顾一切的年龄。如果，再早十年，会怎样？如果，两人依然单身，会怎样？如果……她勒令自己不许再想。

她在公司呆了多年，东西挺多。一只箱子装不完，又找来另一只。他来到门口说：“我帮你拿。”兀自抱了只大的，走在前面。她慢慢地跟在后面。

进了电梯，两人同时弯腰把箱子放下，起来时，头碰在一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两个人缓缓站直，对视着。没有暗潮汹涌，没有激情澎湃，只是深情款款，无限熟悉亲切的深情。仿佛两个恩爱了一辈子的人，他再自然不过地握住她的手，她轻轻地靠上他的胸膛。

他感受到她手心的温暖和柔软，闻到她头发的馨香。她感受到他胸膛的厚实，听到他的心跳。她想，这是此生此世唯一的安慰了。他想，一生的情爱也不过如此罢？他们知道，上苍是仁慈地，让他们相遇；他们也知道，上苍更是残酷地，此刻的告别将是生生世世的，他们再无相见的希望。

电梯门缓缓打开。才十几秒，她却仿佛酣睡了整整一辈子。她双眼迷蒙地望着他。他怜爱地说：“到了。”

她一惊，抢先抱了那大的箱子，快步走出去。这一次，是他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她干脆利落地开车门，放好东西，快速闪进车里，开动，倒车，平静而干练，仿佛回到了原来的样子：风姿绰约，成熟冷静。

车倒出来，缓缓开到他身边。她摇下车窗，望着他。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嘴巴抿着，若有所思。忽然，她嫣然一笑，他亦莞尔。“再见！”异口同声。

汽车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