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很黑,因为没有路灯,只有一个很少会亮的灯塔。但我在这条路上有一个老朋友,虽从没说过话,但经常会遇见他。
今年清明的雨比往年来得要晚一些,他也姗姗来迟,迟到我几乎快要不期待会来。
他照常趴在拐角的阴暗处,黑暗也照常和他黑色的皮融为一体。
“你就像我在等的绿皮车,虽然晚了点,但总是会来的。”说完,我将烟头踩灭,扔在第三个垃圾桶里,准备离开。
“你今天身上有讨厌的味道。”
我停下来,余光瞥向他,内心一点都不惊讶。
“烟味吗?”我问,“抱歉,我以为今天这儿只有我。”
“他以前也抽过烟,我不讨厌烟味。”
我没搭腔,眯眼望着他,他耳朵耷拉着,犹如两坨揉皱了的脏袜子。那条已发黑的红绳子绕了两个圈,在旁边的李树上紧紧绷着,像一条找准了猎物的蛇。
“你知道,我闻得到的。”他又自顾自地说着。
我突然来了兴致,坐到他旁边的石墩上,离那条猩红的、似乎就要咬人的蛇不过一步的距离。
“为什么讨厌这个味道?”我准备把第一次交流给继续下去。
“讨厌和喜欢一样,也许是有理由的。但我以为你不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的。”
“那你说话的方式很讨厌。”
“嘴贱却老流泪的——活不长。我应该跟你说这个。”
“那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不,是条好狗。”我夸张地笑起来,仿佛并不是因为我听懂了他说话。
“你病了。”他说。“去年我也得了一场很重的病。”
“但你比去年看起来胖了两斤,脸上褶子还多了两条。”不过我没说出口,我怕他咬我。
“病得很厉害,脚打颤还不自觉地往黑暗处走。她带我找了好多医生,我自己也找了很多药吃,大概多到可以装满你脑袋。但没用,一到午夜就喘,像有人掐住我的肺,还往里面灌沙子。”
他慢吞吞地说着,像是将一直没睁开的眼睛整个咬碎,再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
“那以前我真傻啊,真的。我以为他需要我,就永远都离不开我,肆意地挥霍着他的好。开心的时候就疯跑,在大街小巷玩幼稚地捉迷藏游戏。不开心的时候就拉着他,肆意地穿过公园和操场。”
“我偶尔站在他的肩膀上,向周遭的东西炫耀着本不存在的虚荣。我是那一片最受欢迎的一个,所有伙伴都觉得我很聪明,奉我为王。所有人都愿意和我玩,重复着愚蠢的奖励游戏。可世上那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好啊。”
“我病得很重,走路都走不了。伙伴不再来找我,人们也不会对一个病殃殃的东西产生太多怜悯。他努力地帮我站起来,但我腿断了啊,我站不起来,我站不起来!”
仿佛将眼珠子给吞下去了,他的声音像碾在风吹落的叶子上一样破碎开来,带着撕裂的低吼。
“我站不起来,更别说为他导盲引路了。”他的声音又散漫了下来。
我点燃一支烟,火光在夜里忽明忽暗,“后来呢?”我问。
“他还要在黑暗中再前行一段时间,需要引路的,我做不到了。就走了啊,去了很远的地方。听说那有明珠,很快就能帮他看到这个世界。”
“他把我最喜欢的骷髅头玩具系在了我脖子上,然后把我交给了我们的朋友。”
“那一天,我突然就有了力气,费力地跑到他家门口,他正准备离开。我呆呆地望着,旁边扶着他的人狠狠给了我一脚。他似乎听见我那一下哀嚎,喉头梗了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风簌簌的吹过,将一整支烟全吸光,只有灰还留在烟头上,歪歪扭扭的,像一把腐朽不堪的断剑。
“他教会了我数数,于是我知道我跟他在这里已经住了1940天,可是回不去了。”
“我开始在这条路上游荡,游荡了396天。这条路这么黑,应该和他这些年看到的世界很像吧。”
“这条路上有1101颗银杏树,左边有580颗,右边有521颗。我没数过小叶榕有多少,但比之前经常和他走的那条多太多了。小叶榕很好啊,你知道吧,一年四季都是绿的。”
“是啊,很好。”我敷衍地附和着,想说话却像有一口痰,黏在喉咙。
“你如果爱过那样的绿色,你是不会愿意永远待在黑色里的。”
“所以呢?”
“大概也是落雨的清明,她出现了,仿佛也是一个人。她似乎没有方向,徘徊在灯塔。可是这个灯塔不常亮的,你知道。”
“嗯哼。”我不置可否地回答着。
“我很凶狠地朝她吼叫着,想让她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她竟然蹲下来摸我的头,她是以为我在撒娇吗!真是可笑!”
“我是不是见过她两次?坐你旁边?”
“坐我旁边,之前她有经常来的,偶尔还会给我带一些骨头。不过你们总会错过,她喜欢阳光。她喜欢阳光落在她身上,我喜欢她的影子落在灯塔上。你也应该这样。太阳可不会等人。”
我掏出另一支烟,一柄柄断剑插进了我的肺,我只能捏着喉咙嘲笑他:“我以为你不会说这样愚蠢的话的。”
“没有太阳,黑夜也就没有长短。黑夜我不怕,我怕的只是似有似无的太阳。”我又慌忙补充着,似乎比他有涵养会让我舒服一点。
“我发现我的骷髅头丢了。”他没理我,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到处找,到处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直到模样和气味儿都忘了。”
“后来有一天,我在铁丝网围住的院子里发现了。它在一个烤架下面,跟三个石头一起静静躺着。我最喜欢的东西,竟被那些肮脏、龌龊又卑鄙的人拿去垫了桌脚!我像只疯狗一样……”
他顿住了,暮地挑开了眼皮,眼睛像暴风雨扭曲的大海,泛起一波波的浪潮,要把眼前的一切给吞噬。
“我像疯了一样,扑向铁丝网,抓、咬、撕、扯。可就如同映在她眼里的太阳,明明触手可及,可我就是拿不到。”
“我精疲力尽地倒在铁丝网外面,静静地看着它。那个角度看上去,它和那三个石头显得那么融洽,似乎它本就该在那儿。”
暴风雨只是瞬息,他又像个布偶一样平静下来。可这短短的一瞬间,我竟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光。
我慌忙把烟掐灭,希望他再睁开眼,证明我看错了。可是他没有。
“它本就该在那儿吧,于是我也不再刻意去看它。虽然偶尔路过,还是很难受。”
“她还是经常来,还是会偶尔给我带一些骨头,有时候还会跟我做游戏,都是我以前擅长的游戏。我每次成功她都会夸我聪明,大概她觉得,一个瘸子能做这些很厉害吧。但我还是很满足啊,也很开心,真的。没多少人记住我了。有时想想,就这么过完一辈子也就可以了。”
这傻狗,太久没人对他好了,竟然这么在意别人同情心泛滥的一点点施舍。我又在心里嘲笑了他一次,似乎这样会让我好受一些。
“有一次,她跟她爸爸一起过来散步,像是在争吵着什么,她很不开心。我狠狠地吼了她爸爸,为什么要强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可是她们哪儿听得懂,只以为我发了疯,连她都不认得了。”
“她哭了,哭得好伤心。”
“她爸爸冲过来狠狠给了我一下。喏,就背上那块。”
黑暗中他的后背像一条光滑又笔直的柏油路。路的正中间烂了一个坑,崴了我的眼睛。
“可能觉得我过得太辛苦了,她似乎有想收养我的打算,你看这条绳子,好看吧,她给的。这样,我就不用怕那些讨厌的人来抓我了。”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比起他咬我,我更怕这条盘旋的蛇。
“可能是觉得我过得太辛苦了,她还会给我糖和巧克力吃。巧克力好好吃啊,好甜啊,但是不能保存啊,我一捂着就化了。”
“可是狗不能吃巧克力的!你难道不知道?”
“也许我能吃呢?”他抬起头,生气地看着我,“我都吃了这么多了,我能吃的!”
他眼睛里有光的,我确信这次没看错。
“可是你以为的如果都是错的呢?这条路上只有1100颗银杏,道路左边580颗,右边只有520颗,你把这颗会开花的李树算上了吧。”我狠狠地把那口痰给吐了出来。
“从开始你就是错的。你背上的伤疤还在,你也不会数数。”
“绿皮车迟到了,来的下一辆是红是绿你不知道,坐班车又会让你不甘心。如果你不抱着错等一次的心态,怎么知道来的不是绿皮车呢?”
“我是不会数数啊。但她来的时候,至少有那么一会儿能忘了伤疤。你就惨了,不会等车。”
我怔怔的看着那颗李树,黑暗中白色的花泛着微芒,像是被星星戳漏了的夜空。
清明的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一滴一滴落在水里,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层又一层的圈,往看不见的地方蔓延。
“雨消失在水中,多有意思啊。不过我得走了,不然他们会嘲笑我是个落水狗的。”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我抓住了最后一次嘲讽他的机会。
“我不在乎。只是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他整理好绳子,起身离开。
灯塔突然亮了起来,把他的影子越拉越长,几乎就快要站起来了。
除了那条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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