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如意被卖进潇湘馆那日,是初春,春光正好,桃李绽放。
在一群梨花带雨的姑娘中,如意的脊背笔直,来领人的鸨母见了暗暗点头,这丫头,和若竹倒是像。
如意相貌不错,声音也美,曲子学的也快,和馆里的若竹学了三年琵琶后曲艺竟比若竹还好些。若竹调笑她,“你这丫头要是不赎身走,赶明儿本姑娘给你赎身,免得抢了大家饭碗!”
“我可不在这待一辈子,我家小韩会回来娶我的!”如意反击道,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回来,只不过是有一句话在,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若竹是潇湘馆的头牌之一,面容艳丽似桃花,脊背却直得像竹,面对客人时神色总是极冷淡的,她性子怪异,潇湘馆里只有如意和她关系不错。
潇湘馆对面就是软香楼,如意刚来时对软香楼的红姑娘们穿金戴银地送客感到不屑,觉得她们卖身子,卖的下贱。被若竹用篦子敲着头,“都是一样的下三行,你以为客人听的是你的曲子?”
无论是潇湘馆还是软香楼,靠的都是皮囊,容貌好的,不论唱的有多差,总归还是有客人喜欢听,因为他们喜欢的不是姑娘们的曲子,而是姑娘年轻美丽的身子。
若竹抱起琵琶叹气,“这世道,总是容不得我们这些女子的。”
如意没想到,这个“容不得”会来的这么快。
这日潇湘馆来了一群人,看衣着,应是世家公子,白衣的那个还带了个貌美姬妾,叫了潇湘馆的姑娘们弹曲助兴。
酒酣之际,那两个锦衣公子不知因何争执了起来,如意问若竹,才知绿袍公子看上了白衣公子貌美的小妾,想把她买过来,白衣公子不同意,两人就争了起来。
如意悄悄问若竹,“姐姐,你怎么看?”
话音未落,就听见宴席上传来女子的惊叫,白衣公子一剑抹了小妾的脖子,鲜血飞溅,一时间弹曲儿的女子都被吓的瑟瑟发抖。
白衣公子举剑大笑着对绿袍公子道,“为这贱妾坏了陈兄宴席气氛实属不值,不如看看兄弟我这新剑如何!”
绿袍公子起初被吓了一跳,接着慨叹道,“可怜这美人薄命,不过贤弟说的是,不可为一个女子伤了兄弟和气!”说着便命人收拾地上的尸首。
适才还笑语嫣然的少女,现在已成了带着惶恐神情的尸首,青涩的面容永远凝固在了十五岁。
绿袍公子接着笑道,“贤弟痛失美人叫愚兄心里不安,这样,在场的哪个姑娘去伺候陈公子,爷赐她黄金堆!”
那死去的女子,终将不了了之。
宴席上的女子们都被白衣公子吓到了,哪有人敢上前去?
这时却见若竹起身,不慌不忙,如意拉她不住,她向前走去,裙边沾上了死去少女的血,她款款向座上的两个公子道了个万福,笑语晏晏请他们容她去换条裙子。
如意不自觉地抱住怀里的琵琶遮住面容。
若竹换了红裙出来,面上也细细描了妆容,她五官本就艳丽,如此更是面若桃花。
一向冷清的她,忽然变得妩媚起来,眼波也愈发动人。那白衣公子见了她也甚欣喜,招呼她到身边来作陪。
若竹嫣然一笑,倒酒时几滴酒水溅到了白衣公子面上,若竹急忙想起身告罪,那白衣公子却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如意看到若竹探入袖中拿什么,大概是帕子什么的,许是要为那白衣公子擦脸?
没等她细想,主座那边刀光一闪,适才的白衣公子躺在地上,脖颈处喷涌着血,心口也插了一把匕首,若竹站在他身旁,白皙的脸上沾了血,宛如鬼魅。
潇湘馆的众人呆住了,白衣公子当场毙命,那些公子哥的侍从立刻踹倒若竹,几个人对着若竹拳打脚踢,要她说出主使的人是谁。
她蜷成一团,还纵声冷笑,“杀人偿命,凭什么他就得逍遥法外!”
凭什么?死的不过是个妾罢了,谁会在乎?
贰
潇湘馆里和若竹走的近的只有如意,因此她也被带走关押起来了,如意和若竹没关在一起,望着牢里豆大的幽幽烛火,她叹气,大家都说若竹性格怪异,可她是个很好的人,侠义,心里有是非。
若她身在江湖,恐怕会是一代女侠。
在别人眼里只是个物件的妾,打杀了都可的妾,她却要为她出头。
衙役审问如意却也没得到什么结果,这时突然有人到衙役面前耳语了几句,他们便带走了她。
如意被带到一个大宅院里,有一人背对着她。
那人慢慢转过身来,紫袍织金官服,乌纱帽,腰间配玉,雍容华贵,一双春山眉,面容俊秀异常。
她腕上还戴着他雕的桃木镯子,他手上还拿着她编的同心结。
看到他的脸,如意颤声道:“小韩……”
押解她的衙役温十此时在旁边喝道,“这是巡抚大人,不可无礼!”
韩白锦温言道,“如意,我现在有名字,叫韩白锦字远山。”
韩白锦年少而孤,幼时与如意家是邻居,他母亲在时曾与如意的母亲定过孩子们的亲事,他们二人也有情义。
只不过后来韩白锦上京读书赶考,如意被卖进了潇湘馆,二人再没了音信。
韩白锦说他考中后被授予巡抚一官,刚巡查至家乡就找到了她。
如意沉默了,韩白锦只当她受了惊吓,便安排她在宅院中歇息,其他的事他会处理。
韩白锦临走前,如意抓住他的衣角问,“若竹会怎么样?”
“她杀了人,杀人偿命自是在正常不过……”语气笃定,没有丝毫犹豫,“王家这几天会找人去牢里折磨她……”
“那个王公子也杀了人。”如意难得开口打断他。
“我查过了,死的不过是个贱籍上的女子罢了,可那王公子是光禄寺卿家的儿子……”
“你走罢。”如意开口,神色冷淡。
韩白锦的身影在夜色中逐渐隐没,如意望着桌子上的灯,那是刚刚他怕烫着她,亲自点的。
叁
第二日温十带了几个婢女小厮来,说是韩白锦为她准备的,她恍若未见,抬眼问温十若竹怎么样了。
“她死了……”韩白锦进来。
如意冷笑,“你看看你现在,和那些仗势欺人的狗腿子们都什么区别?”
她说的是韩白锦幼时,他父母在街角支起小摊卖面食,县衙里的差役吃了东西不给钱,他父亲争辩了几句被差役砸了摊子。
那时的韩白锦不过十岁,一字一顿地立下誓言,说他以后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在穷人身上。
韩白锦的话在当时引来了街坊的一片叫好,在他父母去世后,也有街坊邻居主动接济他。
而今,从前的事似乎都成了笑话。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韩白锦带她到郊外放风筝,陪她到新开的布庄做衣服,他还领着她去铁匠铺给她打了一把匕首防身,亲自给她买酿梅……后来他说,陪你做了这么多,你也为我做件事吧。
他要如意为他做条腰带。
如意说这是妻子为你做的事,韩白锦轻笑,“那我们便成亲吧。”
她垂下眼帘,再抬眼时点头答应了他。
韩白锦还清楚记得她每一个喜好,红色的嫁衣上特意用金线勾了花纹,样式也是她最喜欢的。
她抚着嫁衣,淡淡地笑了,那笑容和当日的若竹有七分相似。
成亲当日韩白锦被灌了许多酒,回到新房时醉醺醺地搂着她说话。
他说了很多,从赴京路上的艰辛,寒窗苦读的孤寂,到官场上无声的厮杀……可现在,他终于成了巡抚,从二品的官儿。
他的艰辛,要用无辜人的血肉来偿还。
如意端来酒,要他再陪她饮一杯。韩白锦醉眼朦胧,如意对他一笑,他便饮了那酒。
如意扔下杯子,扶韩白锦躺在床上,手指抚过他精致的五官,再没了平常掩饰的喜恶,目光复杂。
如意几次看见他与那贪官污吏相谈甚欢,神情也愈发相似,甚至对惨死的若竹毫无怜悯之心,转身对她却是温润的笑。可是感受他的体贴只令她感到厌恶。
他从前说痛恨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可现在他已经成那种人了。
她盼了多久才归来的少年郎,再次相见,未隔山海,却胜似隔山海。
掺了蒙汗药的酒劲很大,名匠打的匕首也锋利,如意用它割断韩白锦的喉咙,一如当日若竹杀白衣公子时的狠厉。
韩白锦的身体逐渐失去了温度,血色蔓延中,如意仿佛看到彼时年少,他在陌上拂去她肩上的杨花。
她是恨他的,也不只是恨他,恨的是所有的贪官污吏。
他对她的好是真的,可她不知,这样的好会持续多久?最后她是否也会落得惨死的下场?
只愿来世,你我盛世相逢,你不再是贪官佞臣,我不再是看尽世间炎凉的琵琶女。
如意走出府时,抬眼望见一轮圆月。圆月即是圆满,可如意最终也没如意。
古风沐沐作者 :媺嬛,00后一文科生,喜诗词,喜读文,尤善虚度时光,浑水摸鱼。常携纳兰词练字,然写作却仿柳三变和二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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