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三点,护工会给我发视频,视屏中老爹躁动不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护工问我,这是咋回事。如果我现在点开手机上连线家里的视频,“南山大叔”也在屋里躁动不安,咬咬自己的尾巴,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跳到沙发上啊呜几声又盘成一团。
我知道老爹的生理时间表还没变过来,他在家时,下午这时候正带着“南山大叔”在小区里溜圈呢。
周末到了,我和哥哥轮流去看老爹,一来怕他忘记我们,二来让他换换口味。我选择在下午三点去老爹现在的家。
“阿爸,侬还认得我吗?我是侬女儿啊。”见面第一句话必须得这样,好让老爹不生分。他定了定神,停了下来,仔细看了我一眼。
“阿拉女儿来了,我晓得了。”他把了字拖的很长,也比较重。我拍拍包里露出头的“南山大叔”他也看到了,眼睛有些亮光。接下来就好办了,老爹会安静地跟着我走到会客室一张桌子那边坐下来。我把他爱吃的荠菜馄饨拿出来,玫瑰豆沙糕拿出来,他看看四下无人,筷子也不用了,用食指和拇指夹起一个馄饨就朝嘴里塞。
“南山大叔”这时会在包里扭来扭去,天冷我穿得厚,我都快拿不住它了。但这里不允许带宠物,我不能把它放出来。对付“南山大叔”我还是有办法的,另一只口袋里早备好了牛肉条,朝它嘴里一塞,包管好一阵不折腾。
两个馄饨下肚,老爹没那么着急了,改用筷子,一只一只夹起来,先是在半空中停留一下,看着上面的热气跑掉一缕,再滴两滴汤水,接着平稳地送到口边。我吃馄饨也是这样的,老爹吃馄饨时就会变成我熟悉的老爹的样子,我喜欢看他吃馄饨。一周不见,老爹的衣服还是很干净,他喜欢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也喜欢穿得整整齐齐,哪怕之前出门遛狗,从不会图省事换成家居服出门。现在老爹再也不需要经常出门了,这栋楼他一个人是走不出去的,只有家属签了字写好出门和回来的时间,有人领着他,他才能有机会走出去。
见四下没人,我给护工塞了一百块钱。老爹刚来的那周可把护工折腾坏了,晚上老爹精神甭好,不肯躺床上睡觉。不仅如此,他还自说自话帮护工干活,比如把临床人家盖好的被子拿下来,重新盖上。人家被子有角掉下来,他跑过去给人家使劲塞到身子底下。这一塞就把护工刚放置好的导尿管给弄乱了。如此,护工怕了,就扶着他走到床上,叫他躺下。
躺下!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指挥老爹躺下!他自然会乱叫手舞足蹈,不肯躺下。屋里还有另外三个人,有两个已经半睡半醒,还有一个马上要睡下了。护工只得拿出绝招:抽出床四角上的软布带和橡胶带,把他的手脚都捆上。视频里他叫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他,其余三个人几乎看也不看他,于是他也就平静了。
几周前在家里时,他几乎一个星期都没怎么睡觉,整晚上整晚上地在房间里走动。我和哥哥只得把他的房门锁起来,怕他半夜里跑出来开煤气或者打开大门跑出去。但我们还是不敢这样捆绑他,他一瞪眼,我们谁敢啊。
那几天我不知道怎么去上班又怎么撞头撞脑地跑回去。单位离家太远了,我得每天骑着自行车到班车点乘车,然后坐车一个小时才能到公司。人家说上班辛苦,我觉得是相反的,上班比在家轻松多了。 老爹晚上不睡觉只需要锁在房间里还算安全,但白天没办法,你得放他出来,他要出门溜圈,遛狗或者晒晒太阳。随着精神的完全释放,老爹的精力越来越好了,没日没夜地走动,乱动家里的东西,包括煤气。
请来的阿姨被他骂走好几个,钟点工给他做的饭他说里面有毒。钟点工一进屋他就骂人家说人家偷了他的钱。其实他把自己的钱藏得很深很深,柜子衣服的最深处,床底下某个鞋盒里,用很多塑料袋包好,包得厚厚的,常常一百元也会包成一个纸盒子大小。
夏天,他愣是一个月不洗澡一次。这怎么说出来啊。
还好他爱干净,衣服每天自己会换下来,我会帮他洗掉,有时哥哥得空也会把他的衣服洗掉。以至于身上没什么气味。可不洗澡总不行吧。
哥陪着他洗澡,到最后总是被他推出来。平时我在家他会听我的话,可洗澡毕竟我是女孩子家,这点意识老爹还是明白的。现在吃馄饨的这个人又变回我的老爹,他已经不认识他的女儿,但是我这个陌生人还是会一直在他身边的。
“哎呀,你爸在这边还可以嘛”老爹搬进新家的第二个周末一帮亲戚来看他。他住的,他吃的,他穿的,他们把他从头到脚,连手指甲剪了没有都检查一遍。
“上次我说的那个养老院是有点远,可再说那里很抢手啊, 现在---都还没床位。”一个在闵行的亲戚坐在窗前跟其他人说,眼睛瞅向我这边。
“你家小区那个养老院咋样?这个你俩过来总是要乘几站车的,还是不方便。”二伯父关切的问我。七八月份,因为我跟随公司出去旅游一趟,让他们帮忙照看两天老爹,他们给许多亲戚电话说我贪玩不管老爹。哥哥差不多两三月出去旅游一次反倒没人说,我知道我不需要真的回答他们的话,他们早就有现成的答案和理由。
表姑家介绍了一个养老院我也去过,条件设施还有费用都很好,但需要排队和许多资质要求,而且拒收帕金森综合症类老人。同事知道我情况的不多,他们真的也帮我不少找资源,可是都太远,远得我得换几部车才能到。那么远,我周末就不能去看他老人家啦。他爱吃的豆沙包他爱吃的馄饨我送过去也凉了。
我把老爹原来房间里清理了一下,光报纸就几十斤,捆得整整齐齐被他当宝贝塞在门后。还有床底下,他藏起来的勺子和梳子,他老说人家拿了他的东西,其实都被他挪动了位置后就忘了。
早上5点我照旧起床,做饭遛狗,但不再打仗一样和老爹对峙着,还要防范他偷钥匙。晚上回家,哥哥一家会等我一起吃饭,我们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埋怨彼此没有做事。在周末我们会轮流着去看我们的老爹,他已不记得他现在的家在哪里。现在我们一家周末都变成到养老院解决一切问题的方程式模式。
图片来自青樸还好他还认得我(我自认为他还认识我),能自己穿衣吃饭。同屋里有四分之二的人不能直立行走,能走的也就老爹和另外一个人,还算是情况乐观的一类人。平日里躺在床上的一个老头,子女在国外,一年到头很少有人看他。他们只是会把钱打到养老院账户上。另一个老人,只有一个女儿在外地,一年会来看他一次,但我从来没有看到有人来看他。老爹对面是一间套房,住着一对老夫妻,这是四个人的价位,这里按面积来算。一房一厅的样子四个人,每个人6500元,配一个护工。老夫妻都年岁已高,走路都很吃力,满头白发看起来极有修养也不缺钱,只是身边没有孩子能照顾他们,平时陪他们的就是护工来又去。
我看看老爹,又摸摸“南山大叔”露出来的头,如此,我和我的老爹还算是幸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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