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归君家

二十归君家

  我母亲老胡同志，如今年事已高，眼花耳背，头发稀白成冬天田埂子上的荒草，头皮时常见不得风吹，佝偻着腰身，走路也不太利索，像颗冬天孤树上摇摇欲坠的那干栆，在寒气中荡啊荡…看得人提心吊胆。

  听亲戚说我母亲老胡同志年青的时候是个美人，或许母亲真的美过！因为我父亲是个才子，才子通常是爱美人的。至少，在我眼里母亲的身体富有黄金比例的美感，大腿修长，身板笔直，一辈子没有穿过高跟鞋和连衣裙也婷婷玉立，比我这“漂亮”女儿穿各种花花衣服要好看得多。

  我们这几个孩子都离家远走，我父亲在家乡去世后，我现在无法在我母亲干枯的身体上找到曾经美丽过的任何痕迹了，她脸颊的皱纹多过核桃的纹路，手变成手爪这个词，不能回避，母亲已经是一朵冬天里的萎得太久，将要彻底凋谢的老花儿了。 但事实是我的母亲像任何一朵年轻的花儿、一个曾经年轻过的女子那样，美丽过、新鲜过，动人过、芳香过。

  像多数老年人那样，我母亲在业已长大，各自成家立业并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的孩子家里生活极其不习惯。三番五次邀请或逼迫后，用她的话讲，十天半月小住一回，她去孩子家做客，但她不容易在做客的家庭找到快乐，她的身心和手脚被离家太久的孩子已经发生变化了的生活习惯改变着，她觉得失落，她早已经失去了给孩子当家作主的权利。在她的内心深处是不愿意孩子们长大变老的，孩子还应该是从前环绕在她与丈夫家里的那几个孩子，可以责、可以拥在怀里撒娇的宝，但毕竟大江从来东去，孩子该如何还需如何 。

  孩子变化了的和自己难以变化的生活习惯有时候产生矛盾束缚了老胡同志，她觉得不那么快乐，容易敏感和脆弱，她说她要尊严，这尊严和吃喝无关，我问她到底她要的尊严是什么样子的，她又说不出来，反正她不高兴，不高兴就必须风雨无阻地回她自己的也是当年生养我们的家去，她更喜欢自己守了一辈子的家，虽然家里只有她和挂在墙上我父亲的照片，她在自己的家里觉得更自在。

  家里的房子是我在少女时代家境稍好后父亲买地造的 。

 之前，我们住过茅草屋和石头瓦房，父亲自己是古建师也设计过公寓楼，他给我们当地黄陂区设计的城雕，花木兰将军代父从军的像还在下高速公路城区的入口挺立着，我总觉得那就是父亲的墓碑，其它的人世间的怀念形式都比之不及。

 父亲给我们和母亲及自己建的房子没有设计，简陋，但在第三层有大的书房，有许多有趣的书，我的孩子也在那长大，现在这承接了太多故去岁月的房子也已经和我母亲一起老败了。

  房子的右侧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父亲从前在那里挖了一方小鱼池，养些鱼虾给他与母亲的孩子们吃，现在那里大概只有几只赖蛤蟆呱呱呱在夏天噪几句，震得满地的落叶乱飞。

  院子里当年父亲手植的枇杷树结枇杷的时候能吃饱好多家邻居，大家拿了篮子去摘，父亲离世后这树也莫名其妙地不再结果了，今年听母亲说一直还不肯繁复新叶。

 母亲经常独自坐在这树下晒太阳。

 一个老妇人常在这树下晒太阳，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会惊醒了她的残梦，她就起身进屋去看手机，她时常在等待手机玲声来自孩子们，老大的电话，老二的电话，老三的电话，外甥女瑜的电话，这些珍贵的声音，使母亲的日子有点甜汁滋润。她常常将收到的电话内容复制给第二个孩子听，到第三个听电话的孩子那里，电话内容就有点变多了，她加了她想象出来的某些情节与内容，我起初的一些年会为此责怪她，现在倒也理解了。

  母亲她是因为寂寞，母亲其实已经被生活和孩子关爱着也被同时給抛弃了。

  母亲如今孤独地在老家过她的残年，虽然她曾经２０多岁归了父亲， 有了三个孩子，有了这个家。

  今年清明节没有回故乡给父亲上坟，已经过去５年了，我还是非常想念父亲，经常梦见他随我北去南来，他在梦里从来不和我说话，总在笑，我叫他也从来不答应，于是我就在梦醒时分在心里和他说话 ，我想我是将父亲埋在了心里面了。

  昨天给母亲讲电话。照例，小声音讲电话她就听不见，我又不想吼电话，电话变为我说我要说的，她说她要讲的 。

【是早吗？吃饭了吗？身体还好不？】

 是早！

你在干吗呢？在看电视 ，少看一会，要休息眼睛【她这几年变成是电视迷，有时候一天追剧十多集】。

【天天在下雨，院子里菜都快淹死了…我种了…】

你要小心，下雨别到处走动，别种菜了，你一个人吃不完，小心摔倒。

【瑜(我女儿)给你爸爸清明节去上坟买了１００块钱的纸钱，烧的时候纸钱到处飞，还打转，你爸爸在接钱，我说瑜，你烧了这么多钱给你爹爹(湖北人对祖父的称呼)是代表你妈妈、舅舅、小姨、一起给的对吧。你猜瑜说什么，瑜说，哼！她他们三个都不孝顺连坟也不上，我才不代表她他们，爹爹，接钱，快接钱，瑜连忙叫，纸钱旋转的越快，你爸爸一定在笑…】

  放下电话 ，一夜我没得好眠，我想起母亲、父亲、清明节，许多的过往，想起我在清明节前用文字给爸爸上过坟，那是我写过一首小诗，现在转到这里，也表达我一个春天都没有回家去看母的不孝。

【清明雨前，学得汉乐府一首致母怀父】

         二十归君家 ，良人乘骢马。

          玉树中庭立，春华复秋华。

         丁香结三籽， 堂前燕展翅。

         岁月何煎急， 桃枯燕难现。

         大女辞乡去， 中儿仿姊行。

         常怜是幺女， 嫁作远方人。

         远方又异地，一年复一面。

         花甲君黄泉， 雪落照门户。

         门前寒鸦泣， 独守残夜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