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伊始,院中的茶花妖娆着开着。
硕大的花朵压俯着腰肢,一簇接着一簇,一茬挨着一茬。有的开得红火,艳丽夺目,有的蓓蕾枝头,含苞待放。
这天午后,太阳冲破云朵,一道道金色的丝线铺天盖地的倾泻下来,身上的每个细胞瞬间活跃起来,无须言语只要用心慢慢的体会那种感觉,让发了霉的冰冷阴暗角落也变得温暖起来。
一个孤独的影子,独自躺在旧式的藤椅上,只在腹部随意搭了床鹅黄的毛毯。她叫珍婆,独自住在这座带着院子的孤寂房子里。陪伴她的只有一只猫。此刻这只猫慵懒的蜷缩在珍婆的腿边呼呼得睡的正香,跟主人一般惬意的享受着这春日里的阳光。
今年院中的几盆茶花似乎开得格外的繁茂,伸展开来的枝头占据了院子的大部分空间,引得一群蜜蜂嗡嗡作响来采蜜,从一个枝头乐不可支的飞向另外一个枝头。
吃完饭,珍婆习惯性的打了一个盹,看着阳光正好,就把打盹的地点换到院子里,正对着那几盆她格外珍贵的茶花树。她的眼从朦胧睡意中缓缓的张开,茫然望着那几盆茶花,望着这个春意萌动的世界。刚才似乎做了一个梦,她已经许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
梦中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引领着她返回了那一年懵懵懂懂的记忆深处。即使她不愿再回忆起,可是依旧抵挡不住梦的牵引。零碎的片段拼凑在一起,是那么是真切,像是经历了几世的转世轮回。
在依稀的梦中,模模糊糊她躲在破旧的帘幕后面,看着泪流满面的父母在跟瘦小狰狞的老虔婆说着什么,桌子上放着一沓厚厚的纸币。幼小的珍婆从未见过那么多钱,也不明白为什么父母瞪着泪眼,呆望着着那几十块钱。
很快,风吹起帘幕,老虔婆发现了躲在后面的小阿珍。她啧啧的打量着饿得只剩皮包骨的阿珍,拉着她的小手说:“阿婆带你出去买好吃的,好不好。”
阿珍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肚子早已饿的咕咕直叫。她用渴求的眼睛望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父亲,又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钱。在得到父亲愧疚的首肯后,虽不能领略着当中的意味,更不能体味前途的黑暗,却很相信老虔婆的话,高高兴兴的跟着老虔婆去了。
阿珍还是有点忐忑的跟在老虔婆的身后,以至于不时回头看着父母,仿佛,只要她一回头,父母就一直会站在那里等着她。直到他们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成为一个黑点。打那后,她再也没有看见父母,在后来几十年的飘摇风雨中,那个黑点成了珍婆挥之不去的记忆。每当她拼命的想要靠近再看清楚他们的容颜时,却始终无能为力。
珍婆手拄着竹椅边缘,缓缓的从躺椅中起身,裹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刚触地,就一阵眩晕,打了个趔趄。幸得就势又坐在了躺椅上,珍婆喃喃道: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对面硕大的山茶花红的耀眼,珍婆眯缝着眼睛瞧着,布满褶皱的嘴角缓缓的翕张着,一滴留儿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她生硬吸溜了一下,恍恍惚惚中置身于若干年前那富丽堂皇的大宅中。
阿珍眼睁睁的看着进进出出的都是一群陌生人,心里不免得心里有些害怕起来,哆哆嗦嗦的打量着四周。却一眼望去,看见院中的山茶火辣辣的开着,阿珍从未见过那么大那么火红的山茶,不由得怔住了,忘却了害怕,呆呆的望着。
傍晚时分,一个唤作张婆婆的老人把阿珍领进了一间狭小的房间指着其中的一个床铺对她说:“这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了。”
阿珍紧紧的拽着衣襟,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用蚊子般是声音问到:“你能送我回去吗?”张婆婆只是笑,并不作答。阿珍又小声的说了两遍,张婆婆才道:“你在这里有穿有吃的,何必回家去挨冻受饿。”
阿珍听了急忙挣脱道:“我不要在这,我要回家找我妈妈。”说着放开喉咙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张婆婆连忙拦住喝止,阿珍却不听,哭声越发高了。最后,这哭声惊动了太太,当即吩咐张婆婆把阿珍打了一顿,并大声呵斥道:“再让我听见哭声还狠狠的打。”
夜晚,一盏绿色的小明灯在漆黑中摇曳着。带着伤痛的阿珍像受伤的小猫一样独自蜷缩在被窝中瑟瑟发抖,眼泪打湿了一大片被褥。
从此以后,她果然不敢再喊再嚷着要回去。有时候心里动了这个念头,牙痒痒的想要喊出来,但想到那一顿打,痛楚难忍,就连忙顿住了嘴,不敢喊出来了。
第二天,她已经脱去陈旧破烂的衣服,换上了红红绿绿的新衣,由穷人家的女儿变作富人家的丫鬟,主要任务是照看一个一岁半的小少爷。白天还好,这个人抱抱,那个人逗逗,时间过得飞快,最难熬的就是晚上。
夜晚,小少爷总爱哭。他直到哭得声音嘶哑,筋疲力尽,才昏昏睡去,但是阿珍也已经困了到不行了。她手扶着摇篮,眼皮却粘在一起,脑袋往下耷拉着,脖子酸痛。她的眼皮也好,嘴唇也好,都不能动一下。她觉得她的脸好像干枯了,化成了木头,脑袋也小得跟针尖一样。
“睡吧,睡吧!”她边哼着边摇晃着摇篮,嘴巴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太太隔着帘子在隔壁打着鼾,摇篮悲凉的吱吱响,她本人恩恩啊啊的哼着,这一切又组成了一支夜间的催眠曲。要是躺在床上听,可真舒服啊,然而,这种音乐反而刺激了她,使她苦恼,因为它催人入睡,她却万万不敢睡着。要是她不小心睡着了,让小少爷哭了起来,女主人就会把她打一顿。
“睡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阿珍不断的哼着,黑暗的朦朦胧胧中她看见了那渐行渐远的黑点逐渐明朗起来,她按捺不住喜悦,想要看的更仔细些。近了,近了,马上就要看见了。
隐约中,她似乎听见了哭声,她分辨不出那是父母的哭声还是小少爷的哭声,她顾不得那么多,马上就更近了。
突然,阿珍感觉有人打她的后脑勺,使劲拧她的耳朵。她甩了一下脑袋,手扶着摇篮,继续哼着她的歌。
“你是怎么搞的,臭丫头。”只见女主人蓬松着头发,穿着肥胖的睡衣怒气冲冲站在她面前:“孩子在哭,你没听见吗?”
阿珍疼得龇牙咧嘴却自知理亏,也不敢吭声。女主人抱起孩子,一边喂孩子吃奶,一边顺势用手掐了一下阿珍,粗暴中带着怒气骂道:该死的,你睡着了。
阿珍站在一旁瞧着她,等她喂完奶。窗外的天空正在变成蓝色,房中摇曳的灯影慢慢的淡了下去,早晨很快就要来了。阿珍暗自窃喜着,这意味着她马上能睡会。哪怕只有几个小时,她也知足了。
珍婆定了定神,拿起靠在藤椅旁的拐杖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站了起来。她蹒跚着驻足在花盆旁边,仔细的端详着那些花儿,像是端详疼爱的孩子一样。她婆娑着那些叶子,枝干,却始终不敢碰触那娇嫩的花儿。
日子一晃,小少爷慢慢长大,阿珍的日子似乎有了盼头。可是,随着小少爷慢慢长大,小小年纪,却顽皮得跟什么似得,好的时候跟阿珍很要好,一起玩耍,但是还没好一会,脾气就开始暴躁起来,发起狂来伸出小手对阿珍没头没脸乱打一通。
阿珍的脸上常常被他打肿或是抓碎,只因有大人在旁边替他助威,阿珍也不敢还手,只是独自哭一会罢了。后来,这个小少爷愈加的变本加厉。有一次,阿珍陪小少爷拍皮球,不知怎么又动气了,就一把揪住阿珍的小辫子,握紧拳头,打个不停。这时,恰巧只有他们两人在场,阿珍被打得痛极了,就用力想将他推开。这位小少爷不提防这一推,就势倒在了地上,当即像杀猪般哭喊起来,又跑过去告诉他母亲。
他母亲听了大骂:“这还了得!”不由分说的就吩咐人将阿珍按到在地上,用棍子足足打了几十下。幸亏张婆婆及时前来解劝,这才留住了半条命。张婆婆埋怨着阿珍道:“我天天跟你说的,怎么你一点也不明白,怎么冲撞了小少爷。”
阿珍委屈的抽搭着:“这事怎么能怪我,他将我打急了,我才推了一下,难道等到他将我活活打死,我也不能动一动吗?”
张婆婆说:“你要是还这样下去,以后还有你吃亏的地方。”
阿珍疼得顾不得擦拭眼泪向张婆婆哀求道:“婆婆,你行行好,送我回去吧,何苦等到我在这里被人活活打死。
张婆婆环顾了四周后说道:“哎呀呀,你已经被卖到这里了,小命在人家手中呢。倘若这话被人听见了,又少不了一顿好打。”
阿珍究竟是年纪小,思想简单。张婆婆连哄带骗的说了一答箩筐,好说歹说的算是她稳住了。
记忆的交叠不停的在珍婆脑海中来回穿梭着,她颤颤巍巍手抖动的厉害,像是个无所适从的孩子。茶花的绚丽迷离了她的双眼,她分不清眼睛里流淌的是泪水还是其他的东西。
光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阿珍在这几年当中,不知道被骂了多少回,不知道打了多少次。本身天赋少女般的活泼自由被打骂的服服帖帖,差不多消磨干净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阿珍一想到被卖到了这里,虽受残酷的待遇,却也无可奈何,所以也就渐渐认起命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将来寻个好人家,脱去这层束缚,就能够重获自由了。
在这时间里,唯一能让阿珍感到慰藉的就是在主人偌大的房子里,每到春季来临,满院的山茶花红让她暂时忘却被打骂的苦闷。待到茶花烂漫的时节,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她时常独自对着茶花喃喃私语。
这一年的阿珍也从懵懂的女孩变成了羞涩的少女。她本就有几分姿色,虽然是乱头粗服,也是楚楚动人,如果打扮起来,必然也十分好看。
浅蓝浅蓝的天空中,几朵飘悠悠的白云,洋洋洒洒的点缀在天空,像个美妙的梦。春天是个恋爱的季节,对于少女阿珍来说,也不例外。大概是受到茶花铺天盖地红的影响,仿佛要把流动的血液努力抽到每一花苞中。怀揣着茶花般的心事,春季的萌动也在少女阿珍的心里生根发芽。
她邂逅了昙花一现般的爱情,如同茶花那般,在在最美的时刻,拼命的追求美好,尽情的怒放,可却抵挡不了与命运的抗衡。
(二)
十五六岁的阿珍已经出落的更加标志。明漪双剪在那碎银般的月光下,一汪一汪的晃出一派柔媚的光来,嵌着两颗春星,微微荡漾。即便不施粉黛,乱头粗服也丝毫掩饰不了清秀绝俗。
小少爷到了五六岁的年纪便送去了学堂,阿珍就伴随着接送。每每进进出出巷口,双颊像浸染茶花一般嫣然绯红。巷口有一家卖大饼的父子,那饼师的儿子小三子,年方十七岁,面貌虽算不上出众,可也是清瘦俊朗。
有时候,阿珍去买饼,两人会有意无意的搭讪两句。阿珍通过别人口中了解到,小三子也是可怜人,从小就死了母亲,小小年纪就已经跟着父亲风餐露宿的跑过大江南北。而小三子听了阿珍的身世,更是觉得唏嘘不已,对她更是我见犹怜。
这天,阿珍又被小少爷暴躁的情绪狂轰乱打了一顿。阿珍不觉得触动愁怀,想起了许多心事,想起来抛弃自己的父母,不知道现在身在何方,想想自己自己的命运,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只好交给别人支配。想着想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扑直落。
阿珍神情恍惚的带着肿大核桃般的眼睛路过小三子的饼摊,梨花带雨般的她更突显了几份妩媚。小三子直勾勾把她看在眼里,刻在了心里,绷紧的神经在跳动,恨自己无能无力。他心中泛起想要上前同她讲一句话的意念,却只能饱含着满眼的神情与疼惜目送她在自己面前缓缓经过。
以至于后来形成了一种习惯,每到早晨,小三子就会不知不觉的走到门外去,用眼光迎接着阿珍从宅门中出来。而阿珍在慢步走向小三儿的时候,也感觉到了那双火辣辣的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她的脸烧得像火烧云般绚烂。
起初,阿珍百般不自然,后来渐渐的也形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被注视下的重视与关切填补了内心的凄苦与寂寞。不知从哪一刻起,这种注视变成了一种渴望。每一次走出巷口,她也不由自主的用快速的眼神急切地寻找那清瘦的背影。看见的时候面目绯红,热血沸腾,看不见时怅然若失,神情恍惚。
这段情愫就这样在两人心里疯狂的滋长着,可是,羞涩的年华,谁也不愿打破这份静默的相守。
终于有一次,小三儿子用坚定且深情的眼眸鼓足勇气把一朵开得火红的茶花递给了阿珍。他没有说话,嘴却咧的如同茶花般灿烂。仿佛在这朵花儿中,传递出他那可以经受住任何考验忠诚和至死不渝爱情的讯息。
阿珍拿着那朵花,似乎里面储存了遍天下的甜汁。这甜汁,随着血液输送在四肢百体循环打转,甜到极致,便欢到极致。她觉得枝上的鸟声带着欢声,园中的柳色含着欢色,楼头的月光放着欢光,水面的波纹漾着欢纹。即便在梦中,连梦魂儿也受着甜汁的浸灌。连张婆看了,也打趣道:“这闺女是思春了吧,我看得早早找个人家打发了吧!”
珍婆注视着那秀儿花儿,还是忍不住婆娑了一下,花瓣轻柔的如同孩子的肌肤一般,如此娇嫩。时隔多年,每当想起站在巷口的那个青年,珍婆日渐枯竭的双颊带动着褶皱一起微颤着。
在午后星星点点的阳光下和层层叠叠的树冠中,珍婆似乎看见了他那隐约的轮廓。她想起了那明朗的笑容,就像一朵盛开的茶花一样,那样舒展着,带着香气的笑容,缓慢的盛开着。
三月的天,总是乍暖还寒。一会儿还晴空万里,不一会儿乌云不知从哪头飘过来,遮盖了整片天空。风吹的叶子沙沙作响,没有阳光追随的风儿退回到了冬季的凛冽。
狂风一阵阵的吹过珍婆的衣襟,吹散了她心中好不容易形成的涟漪。要变天 ,珍婆抬起头,喃喃的呆望着从那头飘过来的乌云,乌泱泱的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那个时候,但凡有丫环的主人家,都不肯轻易将丫环嫁出去,因为丫环的用处不只是服侍主人,还能做主人的出气筒。
当阿珍深陷在情意绵绵的爱情中,企盼自己能早日脱离苦海。可是,希望还未到达,难星早又临头了。
小少爷的母亲,也就是这个宅子的女主人,见阿珍年岁已大,人也伶俐,便将她调到了自己房中,服侍自己。这主妇是个鸦片鬼,平常必到日落西山方才起身,天亮之后才预备安睡。她对阿珍的脾气偏又很大,茶饭必须刚正可口,热了不好,冷了也不好,倘有一些不合意,破口就骂,伸手就打。
这天夜晚,阿珍在房中服侍着主妇在烟床上吞云吐雾,觉得精神困顿,便不由自的打起瞌睡来。忽然觉得一股焦糊味扑鼻而来,紧接着突觉头上一阵奇痛,急忙睁开眼睛看时,见主妇正手举烟枪,又要向她打来。
阿珍连忙将头一偏,虽躲过一枪,但使主妇更的发怒,霍的跳起来,骂道:贱婢,时候还这般早,你竟这般好睡吗?东西被烧了也不知道吗?”说着顺手拿起放在暗上的茶杯向她扔去。阿珍躲闪了过去,连连讨饶。
主妇更加恼怒了,眼睛一瞪,计上心头,就拿起烟杆在烟灯上烧了一会,差不多烧的通红时,就找准阿珍的手上戳过去,阿珍来不及躲避,烟杆的尖头已戳进皮肤,这一痛楚,真是前所未有,几乎连起也接不上了。
阿珍赶紧伏在地上,叩头如捣蒜般求饶,主妇哪肯罢手,逼着她将衣服脱下,预备再用烟杆来戳。阿珍泪如雨下哀求道:太太请息怒,我身上这些伤痕不是打出来就是拧出来的,一块连着一块,已经没有好的地方。倘若这烟杆再戳进去,我这条小命也不保了。”
“你这小蹄子,还敢顶撞我。”任凭阿珍怎么哀求,主妇铁了心要好好将她惩治一番。说着将烧的通红的烟杆戳在她是臂膀,肩胛处。
撩烧的滚烫的钢针扎进她的皮肉,可怜的阿珍拼命的想要捂住却顾主了这头顾不住那头,只好咧着嘴撕心裂肺的一边求饶一边哭喊。她那痛苦不堪的全身,肌肉已经不是在颤抖,而是剧烈的痉挛。
折腾了半天也把主妇折腾累了,便稍稍松了口气。阿珍见这细缝,又连连叩头道:我再也不敢了,求太太饶命啊!”那主妇听了这番话加之又精神不济,只好作罢,嘴里嚷道:再让我发现了定不饶你。
阿珍不断的叩着头,千恩万谢后见主妇躺下便忍着疼痛继续给她捶腿。当天夜里,阿珍就发着高烧病倒了。
朦朦胧胧中,她想起小三子来。阿珍觉得从未如此这般思念某个人,他明明没有在那里,她却设想他在。她盼望着他出现在根本不会出现的地方,她时不时的从梦中惊醒,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他就在黑暗之中凝望着自己。
小三子也已经很多天没有看见阿珍了。每天他都伸长了脖子望着巷口,希望从那里能突然出现阿珍那倩影。闲暇时,他不停在门口兜兜转转着,希望能打探到她的消息。好几次,在心心念念中,他把大饼也烘焦了。
小三子不见阿珍半个多月,朝朝夜夜的苦想着。可是,期望与失望总是与之并存着,他没有打探出阿珍的消息,却看见她坐着大红花轿出嫁了。
(三)
风越来越大,一朵硕大的山茶瞬间掉到了地上。茶花不似桃花梨花那样的花朵会一片一片的随风飘落,要掉也是裹紧着所有花瓣一起掉落,相依相偎,不离不弃。
珍婆的心猛得咯噔了一下,瞬间被揪的生疼。她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拾起那朵花,仔细的端详着。初落的花瓣每一瓣的纹理清晰可见,似乎还饱含着鲜嫩的甜汁。几十片心形花瓣层层叠叠的簇拥在一起,柔软而有弹性,花瓣中鹅黄色的花蕊吐露着馥郁的芬芳。
珍婆抚摸着花瓣叹了一口气,把那朵山茶小心翼翼的放进了花盆的土壤中。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不是吗?渐渐的,她感到了一丝丝的寒意。她拄着拐杖,蹒跚着小脚缓缓的走进了屋子。那只猫似乎也感觉到了天气异常,咻的一声从竹椅上跳了下来,摇头晃脑的跟着珍婆进了屋子。
在阿珍生病那段时间,依稀感觉大宅中有人进进出出,后来听张婆婆说是主妇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来拜访。原来主妇的弟弟大旺也是也鸦片鬼,五年前娶了一房太太。这太太结婚几年,肚子一直没动静,大旺对她也是非打即骂。这不,这几日来姐姐这来想要讨要个丫头做妾来传宗接代。
这天,阿珍服侍着两人在房中吞云吐雾。大旺眼睛滴溜溜转悠的看着阿珍,她本就是花一般的年纪,这又大病初愈。大旺便动了邪心,暗想:这娘们也有些姿色,与其空闲着,不如待我来享受享受。
带阿珍出去的空隙,大旺将这心思告诉了主妇。主妇没好脸色的说:“感情偷腥偷到我这儿了,她是我最喜欢的丫头。”说着,吐出一阵烟雾后打了个哈欠。
大旺笑道说:算了吧,你我还不知道。亏还说喜欢她,难隔一天不打,打起来恨不得将她打死。
主妇耸了耸眉毛哼了一声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那房生不出孩子的太太,你不也每天打个半死。横竖她是我买来的人,我要她活便活,要她死便死。
“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们家断子绝孙啊!”说完大旺死乞白赖的看着自己的姐姐。她端起盖碗来吸一口茶,将烟杆滴溜溜掷在他肩膀上。最终主妇拗不过他,只好说道:“罢了,罢了,既然你想要,就送给你收房做妾。不过,好歹我养她这么大,你可不能白了我。”
“这个是自然!”说着,他们又一阵吞云吐雾后便昏昏睡去了。
收房做妾的话传到了阿珍的耳里,如同轰雷掣顶一般。大旺也没白着自己的亲姐姐,几箱子的绫罗绸缎,古玩瓷器紧锣密鼓的送到了主妇房中。但到了阿珍这里只剩一套孤零零嫁衣和几件毫不起眼的首饰。主妇尖着细嗓子说道:“这几年你白吃白喝我们家的就算了,以后大家是一家人,好好享这清福吧!”
眼看着婚期一天天逼近,她急得白天饭也吃不下,夜里觉也睡不着。她知道但凡主妇做主的,很难再去改变,她央求张婆婆为她求情也无果,最后被锁在了房间里,直至出嫁的那天。
都说宁做穷人家的女儿,切莫做富人家的丫环,宁做穷人家的妻子,不做富人家的妾。原本阿珍还存在着一线希望,就是希望长成人后,主人将她许配给人家。那时单夫独妻,纵然日子再苦,也觉得安适,因为不至受这种非分的惨罪了。
而如今再做人家的妾,虽说表面上胜似做丫环,谁不知道亦是听别人的摆布,在捆缚着的手足上再加一道绳索。嫁给那主妇之弟,无疑是从一个火炕跳入另一个火坑。她想起了小三子,想起了那带着茶花般的笑容的面貌。这辈子,只能这样擦肩而过了。她手中紧紧握住那朵早已枯萎了的山茶花,脸偎住了肩膀,不由得抽噎起来。
阴潮老屋之中凉意无限,惨白昏暗的煤油灯一点一点把阿珍脸摇曳的没有一点血色——青,绿,自,像冷去尸身的颜色。明天将是她出嫁的日子,她已经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了。窗外,槐树杂乱枝叶映在窗玻璃上。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的缓缓穿梭在天际,好象被一层透明的昏暗气体笼罩着。紧接着,似乎刮起了一阵狂风,槐树枝猛烈的敲打着玻璃。
不一会儿,风似乎越来越大,吹灭了房间仅存的一丝明亮。阿珍倒在床上,眼泪顺着枕头不停的流着,她不停的擦拭着,却像泉眼一样又冒了出来。
她想逃,逃出这地狱般的牢笼。可是,世界这么大,她又能逃到哪里呢?她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眼泪又婆娑而下。她早已不痛恨他们把她卖掉,她知道他们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不知道该痛恨谁,痛恨老天的不公,没有出生在一个足食的安康之家?还是痛恨主妇这一家的残暴无常,害得自己在这受尽苦难的折磨?
窗外,狂风呼呼的作响,不一会儿,就听见豆大的雨滴敲打着玻璃。下雨了,难道老天也为自己的伤心落泪吗?阿珍听着簌簌的雨声,瞪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子,心如死灰般黯淡。在这样一个冷冷清清的黑夜中,一段还来不及说出口的情感就这样被湮灭在风雨中。
第二天,张婆来给阿珍梳洗打扮看着形如枯槁的阿珍,不由的叹了口气:“大喜的日子,你这又是何必呢?”
阿珍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任由他们摆弄着。任凭怎么涂脂抹粉也粉饰不了那冰冷的眼神,青紫色的面庞和因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嘴唇。刚做的宽大新衣怎么也包裹不了那颗破碎的心。她抬头,扬起脸庞,枯竭的眼睛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出了。
珍婆孤独依靠在门边,风掠过,吹乱一丝银发。她万籁俱寂的看着雨点就那样从天而降。淅沥沥,淅沥沥的那么落着,打在小草上,打在树枝上。想起来那天,也是这般,那落了一地的山茶。
阿珍跨出房门,蒙蒙的雨丝夹杂着细刀般的风,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坠落下来。经过狂风蹂躏了一夜的山茶在院中落了一地。被雨摧残掉的山茶,每一个花瓣如红销香断,瘫坐在那潮湿的土地上。几瓣绯红的碎裂,芬芳早已褪尽,形体已消损。就连那么一点残香也变得遥不可及。本是同根生长花茎叶,今日要永久的分离了。
她穿过院子,雨水打湿她的脸庞,却无法湿润身心分毫。那些凛冽的风、刺骨的雨无法将她从麻木中苏醒过来。
孤零零的花轿被抬出巷口,没有丝竹管乐,没有烟花炮竹,更没有欢声笑语倒也引得周围人前来围观。阿珍在人群中看见了日思夜想的小三子。几日不见,他更加清瘦,脸色憔悴,毫无生气。她的心又一次被刀剜一样割得生疼。在四目交对的那一刻,一个晴天霹雳将他定在了那里。她看见他眼中的惊讶,继而是绝望。她赶紧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手中始终紧紧攥着那朵早已枯败的山茶。
嘈杂之声把这个孤苦无依,孑然一身的阿珍遗留在这个世上。活在人生最苍凉的年代,经历了这世间最苦难的百态,岁月累积着心痛,太多故事藏在心底。那根伤心的弦只待物是人非的拨动着,瞬间泛滥不可收拾。
珍婆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起来,几十年的颠沛流离如过眼烟云在她面前摇晃着。一连串泪水从她悲伤的脸上无声地流下来,流到了早已干瘪的嘴边,一地的茶花心事,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