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能读到《浮生六记》,固然应该感谢从苏州冷摊上得到作者手稿的杨传引,但也应感谢王的妹夫王韬。这位清末的改良主义政论家不仅于光绪三年就为《浮生六记》题跋,肯定此书“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并且还是他介绍给上海申报馆,才得以于光绪三年排印出版。否则,不仅我们读不到,恐怕就连这本书也早已湮没无闻了。
虽然所谓“六记”实际只存“四记”,杨传引获得手稿时就是“六记已缺其二”,但我很同意俞平伯所说的“此书虽不全而今所存者似即其精英。”因为从缺失两篇的篇目《中山记历》《养生记道》看,已不是“缠绵哀感,一往情深”的文字了。而《浮生六记》之魅力,恰恰在于它笔墨的“缠绵哀感,一往情深。”
《浮生六记》现存的四篇文章中,《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三篇都是写作者与他的妻子陈芸共同生活时的事。只有《浪游记快》是写作者浪游各地所见山川风物,也有所经社会诸事。
他在此文中说“余凡是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
可见,作者是个有头脑有见识而不肯随人俯仰之人。或者用现代的语言来说,是个能独立思考的人,沈复的“人珍我弃,人弃我取”并不表现在名胜取舍上,更可以说是他的一种人生态度。
世人皆以功名利禄为重,他独于此无所追求,世人皆欲文章立言传世,他也无意汲汲于此;世人皆以载道言志为文,他却独写闺房之情。更可贵的是甚至不惜为此离经叛道,违反世俗礼教。沈复存世作品中还有一联,“岩前倚仗看云起,松下横琴待鹤归。”此联可认为他的人生写照。
芸娘:娶妻当娶陈淑珍《浮生六记》中更可敬可爱的人物还是陈芸,陈芸可以说是宗法社会中难以见到的女子,她既有才,又有德;既超群脱俗,不同等凡,又谦恭有礼,黾勉于事。
说她有才,从她幼年就能吟咏并有佳句以及论李杜之言就可以窥知;说她有德,她待人以诚、蒙冤而“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而“竟不自白”也就十分明白了。她超群脱俗、不同等凡不尽表现在夜游沧浪亭、易装赴庙会、荡舟万年桥等行动上,更表现在不借珠花“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与困局萧爽楼时,为夫友“把钗沽酒,不动声色”之类作为上;她谦恭有礼,黾勉于事,不仅表现在“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之类日常小事上,更表现在“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等处事态度之上,在《闺房记乐》等篇章中,更处处闪烁着她的机敏才智的光辉。
《闲情记趣》中记她对花木“惜枝怜叶,不忍畅剪”,一颗善良的心跃然纸上;记得她为制盆景而解病其“凿痕毕露”的对策,以及做瓶花草虫的巧思等,更说明她实在是个婀心秀口、聪颖过人的女子,但她又不像一些才女那样难于同时成为一个贤妻良母,而是勤于离家,善于为母,不要说在宗法社会的现实生活中,就是在文学作品中,这样的好女性也是难以见到的。
陈芸不仅聪颖恭谨,而且富于幽默感。她的幽默感不仅为《浮生六记》增添了生气,也为他们夫妇的生活增添了生气。例如,《闺房记乐》中记述他们夫妇谈论诗文时,沈复写道“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陈芸的答语是何等机敏,这样不伤大雅的调侃又是何等富有幽默感,于欢乐的闺房“学术讨论”又是如何敷光饰彩!
就是在苦难中陈芸也不失幽默感,《坎坷记愁》写他们夫妇被逐出门,与子女生离死别之际,连“陪侍在侧”之旧侍也“拭泪不已”,这时“将交五鼓,稀粥共啜之,芸颇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所谓昔一粥而聚”指的是二人成婚前在陈芸家,漏下三更,“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稀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之事。陈芸在这种时候想到此事,其心情之凄楚,感慨之万端,该是可想而知的了。然而面对旁观者为她“拭泪不已”她还能强颜欢笑,说出这样幽默的话,亦可见出其乐观精神和安慰他人的善良之心。
芸娘:娶妻当娶陈淑珍《闺房记乐》末篇有一段陈芸为夫谋娶游妓温冷香之女慈园为妾之事。以旧文人的眼光看来,这是件能说明陈芸作为贤妻娴淑的佳话,沈复记述它看来也不无此意。但依我看来,陈芸这样做既违反人之常情,也不像陈云这样一个有才有识女子的行径,夫妇不论如何笃于情爱,除非别有他因,如不能生育或身体病弱等,不然恐怕也不愿主动与她人共侍一夫。这件事不能不令人感到蹊跷。
我认为冰雪聪明如陈芸之所以这样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娶妾一事的起因,据所记,是源于沈复的表妹婿徐秀锋“携妾回”,“艳称新人之美”。于是沈复邀芸“往观”,既而是:“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与资。”就这段记载看,似乎只是陈芸痴心物色,没有沈复什么事。然而也正是通过这段看似沈复置身事外的描述,还是不难看出沈复想要纳妾的心思。
这事的发生,沈复文中记明是“乾隆甲寅七月,于自粤东归后”。从《浪游记快》我们可以知道,那是沈复在广州召妓归来后,而徐秀锋其人还是引沈复去嫖妓之同伴。然劝徐秀锋“购一妾”者恰恰又正是沈复。这样我们就不难知道,沈复所说“艳称新人之美”而不是写艳称的那个人,指的恰恰是沈复本人。从这段记载里难道我们看不出陈芸掩盖的一段难以言说的悲哀吗难道看不到一段宗法社会即使是恩爱夫妻的妇女的悲哀吗?
以《闺房记乐》结语说 : “ 后憨(园)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陈芸果然是由于未给沈复娶到憨园为妾而“竟以之死”吗?遗憾的是,人人只看到沈复、陈芸之恩爱,却不曾看到被掩盖的另一面。为什么会这样呢?
芸娘:娶妻当娶陈淑珍这就不能不说到《浮生六记》的艺术魅力了。正是这种艺术魅力使百余年来的许多读者,只见其一,未见其二。《浮生六记》的艺术魅力,归根到底,是来自其真情。沈复对陈芸有爱 , 有真情 , 这是不能否定的。沈复嫖妓或有娶妾之意,与他爱陈芸、与陈芸有真情,对宗法社会的文人来说,并不是二者不可共存的,这既是宗法社会文人习性,也正是宗法社会里妇女无可奈何的深层悲剧所在。
《闺房记乐》所写夫妻耳异厮磨之续绵相亲 , 《闲情记趣》所写夫妻生活起居之燕好雅兴 , 乃至《坎坷记愁》所写夫妻穷困潦倒之相濡相殉… …都说明他们既可共欢乐又可共患难 。他们之所以能鸿案相庄二十有三年,因为有真情在。
《坎坷记愁》中写陈芸之死,令人读来凄惨欲绝。与其说这是文章写得好,艺术感染力强,毋宁说是出自真情,自然感人。他们的真情,不仅可从死别这种人生巨变的情况下感受到,就是在日常生活描写中,同样也可感受到。
如沈复别妻就学,《闺房记乐》中描写道: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以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着语不多,而那种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离情思绪,就全都写出来了。等到回家二人相见时:“及抵家 , 吾母处间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更是寥寥数语 ,便胜却连篇话语了。虽只是从沈复笔下述来,而陈芸的心情也同样跃然纸上了。
芸娘:娶妻当娶陈淑珍至于如《浪游记快》中记其召妓时,也是“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者”,于不经意间也透露出难忘芸娘之情。《坎坷记愁》中记其于陈芸死后“回煞”之夜,不听人谏,不顾“回煞犯煞不利生人”而冀陈芸“魂归一见” , 独守死者空房,则痴情之感人恐更远胜于文字之感人了。这些地方和别的许多地方,都让人只看到浑然天成的真情,让真情淹没了文笔之工。
林语堂曾称赞陈芸道:“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在沈复的笔下,芸和沈复一起经历困苦不如意、欺侮,却都保持着一颗恬淡的心。芸爱美,美丽的事物都欣赏痴狂,丝毫不觉得爱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看到美丽的歌妓心生喜爱,观”花照”的时候,还会脱去罗裙着上男子的衣帽。这样不流于纷繁世俗的女子,只凭借单纯天真的心就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一切,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和追求本我的沈复相爱无猜。
娶妻当娶陈淑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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