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是什么人呢?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也很难回答。
诗人?
杜甫之诗,被谓为“诗史”,杜甫本人也被尊为“诗圣”,其“三吏三别”之作,更是闻者断肠,听者落泪,自少陵以后,莫高于此。
可是,你真的能说杜甫只是个诗人吗?
士人?
杜甫这一辈子,科举不第,干谒无门,好不容易碰上两次朝廷开恩科,还因为李林甫徇私无法得以官职。
他做的最大的官,可能就是在至德二年(757年)。
四月,郭子仪大军来到长安北方,杜甫冒险从城西金光门逃出长安穿过对峙的两军到凤翔(今陕西宝鸡)投奔肃宗。
五月十六日,被肃宗授为左拾遗,故世称“杜拾遗”(也就是个负责讽谏帝王,吃力不讨好的八品谏官)。
很显然,如果把杜甫视作士人是不恰当的。
杜甫一生都在挣扎,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疲于奔命。
他渴望谋得一官半职养家糊口,为此“朝扣富儿门,暮随鞍马尘”。
他也渴求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人生目标,实现一个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修齐治平之志。
然而,梦想总是遥不可及,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生活之所以艰难,就在于它骨瘦如柴还渴望春风得意,马蹄轻疾。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作为一个诗人,杜甫经历了世间的大灾难,大不幸。
而作为一个士人,杜甫又经历着社会底层的最无奈,最惨戚。
我更倾向于把杜甫看做是一介书生。
一介有着诗人气质的、仕宦穷途的书生。
这个书生,“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他写《兵车行》,战争使老百姓妻离子散,他是唯一的同情者: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无数士兵在战争中丧失生命,他也是最深刻的悲叹者: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他写《新安吏》,百姓面对征丁的悲苦命运,他是唯一的安抚者:
“今为河南府。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仇兆鳌说:此于临行时作悲悯之语。白水流,比行者。青山哭,指居者。《杜臆》:就中男内,看他或瘦或肥,有母无母,及同行送行之人,一齐俱哭,而以哭声二字括之,何等笔力,下不言朝廷而言天地,讳之也。
他写《新婚别》,在战争面前,人民的矛盾和复杂心理,他是最好的洞见者: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连,与君永相望。”
傅庚生解读说:倘若不是对天下人民有休戚与共的诚款,怎么能写得如此的沉至?“与君永相望”,情兼怨恕,表现出松柏为心;“大小必双”四个字愈旋愈深,几于一字一泪了。
杜甫是一介书生。
《孟子》规定了读书人的行为准则:“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而杜甫,则是穷也善,达也善。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他把一生的愁肠都献给帝王百姓,留给自己的,仅有闲时一尊酒,醉后半陇花罢了。
而这酒、这花,也是忍饥挨饿后的奢侈品。
麻叶层层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浣溪沙·麻叶层层叶光》
在衣食不饱的年月里,杜甫始终怀着最诚挚的情感写生民疾苦,社会百态。
他见惯苦痛,却不囿于苦痛,愁煞离别,反更珍重当前。
在寓居长安的时候,他是鄙薄的谏官拾遗。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曲江二首》
自古春光惹人醉,而今愁煞看花人。
王嗣奭评论说:
“初不满此诗,国方多事,身为谏官,岂人臣行乐之时?
然读其沉醉聊自遣一语,恍然悟此二诗,盖忧愤而托之行乐者。
公虽授一官,而志不得展,直浮名耳,何用以引绊身哉。
不如典衣沽酒,日游酒乡,以送此有限之年。
时已暮春,至六月遂出为华州掾,其诗云“移官岂至尊”,知此时已有谮之者。
二诗乃忧谗畏讥之作也。”
看似悠闲的背后,其实是深沉的愤懑。
这就是杜甫,书生意气为君饮。
这才是杜甫,满怀沉郁酬生民。
《唐才子传·杜甫传》里说杜甫:
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挠弱,情不忘君,人皆怜之。
陈俊卿《石溪诗话•序》也说:
“杜子美诗人冠冕, 后世莫及。以其句法森严, 而流落困踬之中, 未尝一日忘朝廷也。”
杜甫是最可怜的书生,也是最值得怜爱的书生。
说他最可怜,是他以一己之力,记录盛世朝堂丛生的饥虱。
说他最值得怜爱,是他即便站在悬崖之上,也仍旧秉持着儒家读书人的道德传承。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天下不可平,书生意迟迟。
天下如可平,书生意纵横。
这就是杜甫。一介书生,写尽沉郁,写尽王朝的兴衰,写尽可怜,写尽人世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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