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夏默在表叔家住了一年,小学毕业,爸爸来接他了。爸爸这两年的生意有了起色,他们已搬到省城去打拼。火车上,爸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描绘着省城的模样,一些村里见不着的事物,介绍他们租住的地方,当他讲到自己这一年来生意上的成就时变得滔滔不绝。夏默却没听进去多少,那些事离他太遥远,太陌生,他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看着窗外清澈的蓝天被镀上一层又一层浓雾,大山变成田野,稀稀拉拉的农舍变成一栋栋有序的楼房,他就越发紧张。一到省城,夏默便被火车大厅内来来往往的人潮惊到了,到处都是人!他从没见过那么多人!他刚躲过一个如同流星锤般甩来的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就被拖着亮粉色行李箱,跺着小碎步的女人撞得一个踉跄,差点倒在身旁东张西望的肥胖妇女身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朝大厅两头急急步行。他紧了紧臂弯中的旅行包,乖乖跟上大步流星的爸爸,寸步不离地贴在他的身侧。
出了火车站,坐上公交,汽车在同样拥挤的马路上走走停停。夏默在老家的电视上看过城市的样子,但置身其中又是另一番景象。抬眼望去,一栋栋树立着的长方体建筑将灰蒙蒙的天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高楼外墙上,窗户像玉米粒似的一列列整齐划一地排列着。五花八门的广告牌散落在楼宇间,像泥土坡上凌乱的野花,给单一的色调点缀上动感的缤纷。四周的柏油马路很宽,大车子、小车子、中车子络绎不绝地从身边驶过,时不时传来“滴滴”的喇叭声。那声音有时很响,响得夏默的心也会跟着一颤。街边的行人各个穿得干净整洁,许多衣服款式夏默从没见过,他觉得很好看,只是为什么那些人都低着头,耷着肩,默然疾行?一个拐弯,对面商场的大楼上镶着一块巨大的屏幕。那屏幕真大!有一百台家里电视机那么大!上面正播放着最新的广告。夏默的目光被牢牢吸引,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既兴奋好奇,又紧张害怕。
要是爷爷也能来,就好了。
爸妈租的房子在城区西郊的一片老旧小区内,是两室一厅的套房。小区里一排排六层楼房庄严地朝向一个方向对齐,像训练有素的军人在列队,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这么大个小区能住下他们全村人了!路的一侧停满了汽车,只留下很窄的空间供人行走,还要时不时地避让来往的自行车、助动车,短短一截路夏默走得心惊胆战。一开门,妈妈便跑过来抱住了他,将他拉进屋,带他参观。虽然这屋子比老家小许多,但家具设施都很先进。他第一次看见煤气灶、热水器、空调,贴在墙上的大彩电……他有自己的房间,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橱。当他瞧见床上铺着粉色的四件套时,脸微微一红,那是女孩子的颜色,现在的他喜欢绿色和蓝色。可它们看起来非常干净,应该是爸妈精心为他准备的。
爸爸的确很忙,常常半夜才回家。爷爷曾告诉夏默,在爸爸小时候,村里的大多数人还没有进城打工的想法,他们邻居一户姓董人家的儿子却有了这个意识,在外打拼几年后开着轿车风风光光地回老家,给村里的老人小孩都带了礼物,后来全家人都搬去城里面住了。那个时候开始,爸爸便想着要进城,要当大老板。爷爷没念过书,但知道“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他劝过爸爸,踏踏实实地先把书念了再去做生意。可爸爸很坚持,加上董家的例子,爷爷也就答应了。在村里待一辈子也确实没啥意思。于是爸爸初中毕业一年后爷爷便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进城打拼。只是这么些年,爸爸换过很多行当,都不见起色。爷爷劝他:“实在不行,就回家吧。在外面太幸苦了。”爸爸却总说,运气不好,再试一试。没赚钱,他不好意思回去。等赚钱了,爷爷已经不在了。
妈妈不打散工了,她有了一份新工作——打麻将。夏默刚到的头几周,妈妈时常陪他出去逛街,问他喜不喜欢这件衣服,那个玩具,夏默总是摇头,虽然他很喜欢,但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贪心的孩子。唯有一次,妈妈带他去KTV,他没有拒绝。他以前在那一小块方格中看音乐类节目时,就爱跟着乱吼,爷爷总笑说:“咱家出了个歌唱家!”如今手拿话筒,自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音浪中传来,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后来,妈妈的牌瘾犯了,便给他买了很多方便面,让他在家看电视,自己打牌去了。往往也要打到深夜,或隔天早晨才回来。夏默吃过方便面,在来省城的火车上。他把调料撒进碗里,倒入开水,没多大会儿功夫隔得老远就能闻到香味儿,面条Q弹,汤汁鲜美,他每次连汤带面都吃个碗底朝天。红烧牛肉、鱼香肉丝、酱香排骨、鲜虾鱼板、红油辣子鸡……时间久了,它们统统都没味儿了。
他想爷爷了。想爷爷煮的粥,烙的饼,想爷爷每天坐在院里架锅煮茶。他想起玉芝家的大公鸡,每天披着发亮的红黄黑羽毛,站在围墙上骄傲地昂着头“喔喔”地叫着。想起比他高一头的志强,每次都嘲笑他瘦小没力,却总把最大最漂亮的果子给他。想起春天,湛蓝的天幕下,翠绿的茶树间,蝴蝶随着山歌翩翩起舞。想起无论自己走的多远,爷爷都准备好热乎乎的饭菜,喊他回家……
6
转眼暑假接近尾声,爸妈告诉他,帮他找了一所住宿学校。一来住宿学校封闭管理,有助于他提高学习,跟上省城同学的脚步,二来,爸妈实在没空管他,住在学校也是为他的安全考虑。开学那天,爸妈一起送了夏默,帮他整理了床铺,柜子,又叮嘱几句,便走了。
夏默站在窗前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突然觉得现在自己真的是一个人了,在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未来。四顾彷徨,周围的同学都神采奕奕,他们似有用不完的活力,对新的生活充满激情。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身上的衣服,桌上的文具,包里的零食,他们讲述自己的背景,去过的地方,见识过的风土人情。他们是阳光下珍之若璧的茶园,而他却是路边无人问津的菜茶。他试过融入他们的团体,然而他们所聊的话题离他的生活那么远,他插不上话,只能静静地听着。有时他们也会“大发慈悲”地问起农村生活,当他绘声绘色地诉说时,却发现他们眼底闪动着的嘲笑、鄙视,于是,他退回自己的角落。
陌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些邪恶的眼睛在黑暗中司机窥探,一旦熟悉了环境,他们便撕去伪善的外衣,露出狰狞的原貌,张牙舞抓地扑向弱小的生物。
“哎,我看你长得雌雄难辨,声音那么娘,以后就叫你默公公吧!”四周哄堂大笑。这个年纪的孩子似乎都爱给人起外号,他们也比成年人更容易露出欺善怕恶的本性,以显示自己的强大。这原始的本性就像一块白布,染上一点墨色,便晕成了一滩污渍。说话的是夏默的室友徐东,一个比他高出一个半脑袋,头圆身肥的黑胖子。他的爸爸是真正的大老板,平时虽然也没时间管他,却给了他足够的经济支持。他是班里的一霸,也是夏默三年来的噩梦。
“作业快点抄哦,要是明天交不了,小心我揍你!——记得别让老师看出来!”这是每晚在寝室发生的对话,夏默总是怀疑徐东的脑子和身体都被巧克力、奶油和糖浆灌满了。
“哎哟!变形金刚的笔?你不是应该用HELLOKITTY的嘛!给我啦!”一个满脸雀斑,缺了半颗牙,说话漏风的男生抢过夏默手中的笔,在他书上一阵乱涂,“还挺好写。”他叫蒋英浓,是徐东的“亲信”之一,与夏默一般高,却精瘦凶悍,听说那半颗牙就是打架打没的。
“还给我!”夏默扑上去就抢。
“那么小气干嘛!哦哟,我忘了,你难得买得起这种笔吧!嘿嘿,还给你。” 蒋英浓把笔往地上狠狠地一摔,笑嘻嘻地转身走了。夏默捡起笔,细细查看,还好,只是笔尖的塑料壳裂开了,他坐回位子,拿出透明胶带一层一层缠在了笔尖上。笔并不贵重,只是某天逛街时他看中,犹豫再三开口让妈妈帮他买的。是妈妈买给他的。
一日放学,夏默起身向教室外走,突然脚踝绊到了某个凸起的物体,一个重心不稳向前栽倒,脸重重砸在了水泥地上,鼻子传来的酸痛感令他长大嘴巴发不出声。他爬起身,正欲发问,坐在一旁的黑瘦男生突然跳起来,一脚踩在课桌上,指着自己的鞋子对他大吼:“你走路不长眼睛啊,踩到我的脚了!把我鞋子都踩脏了,还不快给我擦干净!”他的语调阴阳怪气的,声音像从鼻子里哼出来似的。
夏默瞪着他。王明高,一个班里所有人看见都绕着走的男生,除了徐东和他的“亲信”们。一丝冰凉的液体从鼻中流出,夏默拿手背抹了抹,是血。他盯着手背上的血,又瞪向王明高撇嘴睥睨的脸,一股怒火自心间燃起,直冲脑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他们凭什么仗势欺人?学校不就该好好念书吗?他们、他们——欺人太甚!
他转身跑去找办主任,将他们的“罪行”一一告发。
那天,他们被班主任留到很晚。夏默以为,噩梦终于结束了,可他不知,野兽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只会激发他们更凶残的兽性。
“好你小子,竟敢告老师!”徐东一进寝室就嚷嚷道,他的声音响彻整条走廊。同寝室的其他几人一见气氛不对,立刻躲出门外,混进围观的人群里。“把他给我关起来!”
话音刚落,蒋英浓和王明高从徐东背后闪出,一左一右扑向夏默。夏默想往外逃,可徐东肥大的身躯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他甩开王明高的手,却被蒋英浓一把抓住,三两下就被摁到了地上。
“放开我!你们这群神经病!坏蛋!流氓!”他奋力挣扎,却像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纵使有锋利的钳子,也只能任人宰割,何况他还没有钳子。他知道这回和以前不一样,他把他们惹急了,他从没想过告发他们的后果居然是这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恐惧到只剩歇斯底里的怒吼。他的双脚在地上无力地蹬着,心里已然放弃,只是徒劳地蹬着。
“住手!”一个声音从窃窃私语的议论中脱颖而出,夏默听过这声音,一时却辨认不出来,他抬起头,是李璟。他来自山东,瘦高个儿,细长脸,五官硬朗,戴副细框眼镜,给人罗马雕塑般冷峻严肃之感,平日沉默寡言,一心只读圣贤书,或许就因为他排名靠前的成绩和给人的距离感,从没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小山东,你别多管闲事!”王明高向来看学习成绩好的人不爽。
“你们这么做是不对的!”李璟站得笔直,双手捏拳贴在裤缝上,眼睛直直地盯住三人。
“想英雄救美?就你?”徐东被他站军姿似的模样逗乐了,“有本事去告老师呀!告老师我们也不怕!”
“害我们抄了一晚上检查,这就是告老师的下场!” 蒋英浓越想越狠,往夏默后脑门上就是一巴掌。
“你们……”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见到他们如此嚣张,李璟纵有相救之心也无能为力,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夏默眼底燃起的火苗又灭了,他垂下头,像脱线木偶般任他们将自己塞进衣柜,关上门。他蜷缩在黑暗中,听见他们在外面踹着柜门大笑,叫骂,听见熙熙攘攘的观众逐一离场,渐渐地,一切归于平静,只剩下黑暗中腐木夹带油漆的味道陪伴着自己。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他狠狠咬住手背。不能让他们听见!这是他最后的尊严。哭着哭着,意识想被抽离了身体,脑中一片混沌,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采咳嗽草的夜晚,他从树上滑落,一直在下坠,下坠,直到看不见月光星辉,树影婆娑。他望向虚无,等待。
爷爷,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那晚之后,夏默学乖了,每次碰见徐东等人都远远地绕着走。可是,玩性大发的食肉动物又怎会放过如此有趣的猎物呢?
“哈哈哈哈哈!默公公的裤子掉了!哈哈哈哈……”早操进场时,不知谁从身后扒下了夏默的裤子,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笑声连绵不绝。夏默感觉浑身上下被烧着似的滚烫,他赶紧提起裤子,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而此后,总会有不知哪来的魔抓伸向他的裤子。
“你不是应该去隔壁厕所吗!”
“你们看呐!默公公居然也是站着尿尿的!”
“哈哈哈哈……!”
夏默觉得自己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指点议论,被耻笑娱乐。他告诉自己,越反抗,他们越来劲,无视,才是最好的武器。可是他做不到!他羞愧地逃出厕所,逃到老师目之所及的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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