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寂寞寂寞就好
你真的不用来我回忆里微笑
我就不相信我会笨到忘不了
赖着不放掉
人本来就寂寞的
我总会把你戒掉
夏默不由自主地唱起来,所有的压抑化作歌声,对琴低吟,对云浅诉。他的嗓音越来越明亮,带着一种信念和希望,如同穿越了漫长的山洞,终于见到尽头的那一点光。又能如何呢?当初他们结婚时一定没想过该如何照顾他,如今要离婚也只是形式上通知一下罢了,他又有什么力量去阻止?人终究是要一个人的,就像所有的歌曲最终都会归于寂静。
“真好听。”突然,身后一个甜润的声音打断了夏默的思绪,他一惊,险些从围墙上摔下去。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他转身,一个扎双马尾,穿着与自己相同校服的女生站在身后面露歉意地看着他。
“啊——”慌乱中他只是摇头,不敢直视女生的眼睛,心里却奇怪她的出现。
“我来喂小狗的。”女生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举起手中的狗粮,“你也是育德高中的?”
“嗯。”他微微点了点头,抱紧吉他,两脚不停地来回踱着,像是随时都要逃跑。
女生看到他的反应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你是觉得我长得恐怖嘛?这么紧张做什么?”
“没,没有。”他急忙解释,以为她真生气了,又忙补充道,“你,你长得很可爱。”
“你能再唱一首给我听吗?你刚刚唱的,真的很好听。”
“我第一次唱……啊,也不对。”夏默摸了摸后脖颈,他想说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唱歌,却一下子不知该如何表达。
“你好,我是二(4)班的林茵。”她笑着向他伸出手。
她笑起来时水灵灵的大眼睛中波光盈盈,嘴角边梨涡微现,夏默想起小时候爸爸给他带的那罐软糖,五颜六色,晶莹剔透,吃在嘴里甜甜糯糯的。“你好,我是二(3)班的夏默。”他伸手握住了她的。
就这样,林茵成了夏默的首位听众。周五放学早,夏默便一口气冲回家,取了吉他到他们的“秘密基地”与林茵汇合。天气渐寒,太阳收工前总贴心地为这台青涩的演唱会铺上霓虹地毯,钢筋水泥断墙为他们守护出坚固舞台,小草穿着统一应援服井然有序地安坐成排,四只小狗是他们的固定嘉宾。有时唱得晚了,夜幕中的星星总会举起荧光棒,与手机柔和的灯光遥相呼应。
“生梨红茶,听说对嗓子好,你尝尝。”林茵递给夏默一个保温杯,满心期待地看着。
“好喝。”夏默尝了一口,又“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完了。
“那以后我常给你做。”
“算是免费听歌的报答?”
“嗯。”林茵笑着点点头,“你为什么从不在学校唱?”
“我喜欢一个人唱歌,”夏默的眼神黯了,“除了你。”他急忙补充道。
林茵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夏默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许久,才将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痛楚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就连那些让他觉得羞耻,恶心的回忆也统统说了出来。他感到吃惊,在另一个人面前将自己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疤重新揭开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不敢说,怕换来的是嘲笑,是轻视,他也害怕看见同情和怜悯。可他又想说,他渴望倾诉,渴望心里的声音被听见。他的语气那样平静,心中却已波涛汹涌。他小心翼翼地读着林茵的每一个表情,哪怕有一丝异常,他也会立刻住口。然而,自始至终她都安静地听着,没有鄙视,没有厌恶,也没有夸张的怜惜,只是跟着他的故事一起乐,一起痛。
夏默说完,两人沉默了很久,阵阵寒风刮过,带走了身体的温度。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特别了。”林茵露出浅浅的梨涡,风吹得她双颊绯红,眼中有晶莹的液体在闪动。“我第一次听到你唱歌,就被你清澈干脆的声音给打动了,真的好好听,还有那声音中透出的孤单和悲伤,让人好想去保护。”
夏默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孩,胸中暖流涌动,点亮了眼中繁星,融化了冰封的心。
“可是后来啊,我觉得你的歌声有种治愈的魔力。”林茵跳到地上,抬头望向天边,“考试没考好啦,跟爸妈吵架啦,或者遇到别的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会好想听你唱歌呢。”她转过身,看着夏默,“周末去唱K吧。”
“好!”
12
周六,夏默穿了件白色高领毛衣,黑色长裤,米色风衣,显得身型修长匀称。他早早地来到约定地点,双手抓住包带,左顾右盼,又搓搓手,来回踱步。他很兴奋,又有些紧张,除了那座废弃工厂,他和林茵没有单独去过别的地方,他也没和任何同学一起出去过。
“夏默?”一个男生的声音,夏默转头,是自己班上的同学,因为姓侯,又长着张圆脸和一对标准的招风耳,因此人送外号“猴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约了人……在这里等……”夏默涨红了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你也来唱歌?”猴子很兴奋,完全没注意到夏默的窘态。
“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呢!”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夏默朝声音处望去,是4班的庄澍,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是校篮球队队长,所以大家都叫他“庄老大”。
“我们班夏默,庄老大,你应该认识。”猴子介绍道。
“你好。”庄老大朝夏默扬眉致意,毫不见外,“体格不错,会打球吗?”
夏默歉意地摇了摇头,正当不知所措之时,看见林茵走了过来,身边还有两个女孩,是她的同班好友,夏默记得一个叫晓惠,一个叫雯雯。
“人齐了,我们进去吧。”林茵说道,冲夏默眨了眨眼。
“喂,你怎么没告诉我有那么多人啊?”包厢内,夏默终于找到机会跟林茵小声说话,除了猴子外其他三人他都没打过交道,又不敢表现得跟林茵很熟,一个人一直在角落里坐立不安。
“是吗?我可能忘了吧。”林茵吐了吐舌,露出一个贼贼的笑容,这表情分明在说自己是故意的。“你也唱啊。”她递过一个话筒。
“我不唱了,你们唱吧。”夏默连连摆手,朝后挪了挪屁股。
“既然来了,就唱一个嘛!都是同学怕什么!”坐着点唱机前的庄老大不用话筒声音也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你唱什么?我帮你点。”
“《预感》,”林茵抢答道,“我跟你一起唱。”
对于林茵的笑容攻势,夏默丝毫没辙,而且他喜欢这首歌的歌词,和他们很像。
你的笑有一点甜甜的感觉
脸颊会鼓成两个圆
我也喜欢你的笑
眼睛眯成一条线
遮掉了你偶尔的缺点
“哇,好好听。”夏默刚开唱,两个女生便开启了惊叹模式,她们第一次认真地看向随行的这个清秀安静的男生。“还挺帅。”她们小小声地议论。
“没想到你唱歌这么棒!”猴子像发现了新大陆般两眼放光盯着夏默,“你可以代表我们班去参加新年联欢会,绝对秒杀全场!”他大手一挥,拿出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我看行!”庄老大附和道。
“我不……”
“你可以拿着吉他边弹边唱。”夏默刚要拒绝,林茵便打断了他。
“你还会弹吉他呐!”猴子极其夸张地张大嘴巴,一字一顿地说道。
“会一点。”夏默下意识地去摸后脖颈,不好意思地笑了。猴子的崇拜、庄老大的赞许,女生们的期待都那样的真诚热切,带给他久违的自信,他仿佛看到自己摘下第一片茶叶时爷爷露出骄傲的微笑。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林茵会叫他来唱歌,她想让更多人听见他的声音。而他们是她最信任的朋友,善良、纯粹、热情,足以让他走出坚硬的外壳,展现本来的自己。他感激地看着她,答应了。
13
夏默提出要在新年联欢会上表演吉他弹唱时,班主任周老师吓了一跳,这个平日里郁郁寡欢,成绩普通的男生第一次主动找自己,居然还是要求表演节目。
“当然可以。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下一秒,周老师便欣然答应,他大学毕业没两年,是个年轻有活力的老师,他很高兴,夏默能有这样的勇气,他在他眼里看到了羞涩,也看到了期待,他很愿意给学生展示自己的机会。
夏默选定了一首歌曲,那是他从未弹过的曲子,却是他钟爱的歌,是他最想唱给别人听的歌。每天放学后他都跑去工厂在寒风中加紧练习。
联欢会当天,周老师特地借给夏默一套自己的休闲正装,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满意地点头道:“嗯,你穿得比我帅啊!别紧张,看到前面表演的人了吗,没什么好怕的,加油!”
“下面有请二(3)班夏默带来《烟火里的尘埃》。”
夏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上台,鞠躬,坐下。他看见林茵他们朝他兴奋地挥手,也听见地下窃窃私语的议论。
“这是谁啊?”
“3班的,就那个老呆角落里的。”
“哦——有点印象,这么一打扮认不出啦。”
“是挺不错,不过还是我男神帅!”
“……”
看着飞舞的尘埃掉下来
没人发现它存在
多自由自在
开口的刹那,四下静默,清澈的歌喉洗涤了那些不和谐的声音,大堂内的光线似乎也跟着暗了下来,只有台上那个安静弹唱的男孩,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下变得明亮。他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拨弄着琴弦,时而闭上眼睛,时而凝望前方。
可世界都爱热热闹闹
容不下我百无聊赖
不应该一个人发呆
……
我的心里住着一个苍老的小孩
如果世界听不明白对影子表白
……
开始时,旋律缓慢轻柔,却充满疑惑,好像一个误入凡间的神仙,看着形形色色的悲欢离合,既感到新奇,又满是不解。在歌唱吗?不,他在诉说,浑然忘我地讲述着一个灵魂的孤寂和迷茫。
我就是我
我只是我
只是一场烟火散落的尘埃
……
渐渐地,旋律越发激昂,仿佛狂风呼啸,漫天黄沙中,那个孤单的朝圣者仍一步步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远方的殿堂。在诉说吗?不,他在歌唱,声嘶力竭地呐喊出心底自我的渺小与绚烂。
歌声止,故事终,底下的观众仍在回味。“啪!”不知谁带头鼓了一声掌,随即台下“劈劈啪啪”鞭炮似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久久没有停歇。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铺满白色鹅绒的床垫上。夏默兴奋地握住右拳在身侧挥舞了几下,脸上露了孩子般纯真快乐的笑容,弯弯的眼睛里星光熠熠。他朝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兄弟,唱太棒了!”联欢会结束后,六个小伙伴聚在了校门口。
“你在台上好有魅力啊。”雯雯满脸陶醉地说道。
“今晚你们都别回家。我们去放烟花,跨年,帮夏默庆祝!”猴子兴致勃勃地看向众人。
“这么晚,去哪儿放呀?”晓惠问道。
夏默和林茵对视了一眼:“我知道去哪里。”
他们拎着好几包大大小小的烟花来到废弃工厂,小狗全家看到深夜还有客人造访都欢快地迎了上去。庄老大拿出烟火棒,点燃,“呲”一声,无数星火喷向四面八方,瞬间化作一朵金灿灿的蒲公英。
“给。”夏默将烟火棒递给晓惠和雯雯,她们接过,在空旷的场地上跳跃、挥舞、欢叫,像两只身披金光的蝴蝶在夜色里翩翩起舞。
夏默又拿着烟火棒走向林茵,她却微笑着边摇头边后退。
“你害怕这个?一点都不危险。”他伸手。
“不要!”她摇头,莞尔,转身奔跑。
“真不吓人!”他追逐,嬉笑,在她身侧。
犬爸犬妈趴在不远处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两个孩子在这群年轻人中间快乐地跑跳打闹,肆无忌惮的欢笑打破了这里每夜的清冷,他们手握微小却绚丽的光芒在黑夜编织的卷轴上书写自己的青春。
“咻——啪——”突然头顶一亮,无数彩色的星火如花瓣般散落半空。
“放烟花啦!”猴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大声叫着。庄老大也抱起两盒烟花朝他的方向跑去。
“咻——咻——啪——啪!”
一时间天空热闹非凡,几十朵七彩璀璨的菊花、莲花、牡丹花……在黑色的幕布上接连绽放,五彩斑斓的流光纵横交错,闪耀出夺目光彩,接着又瞬间暗去,化作流星瀑布,消逝在烟雾中。
夏默侧头,痴痴地望着身边女孩,周围的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他的眼里只剩她秋水明眸中忽明忽暗的光影,他的心也如那天上如梦如幻的彼岸花。
谢谢你,为我暗淡的生活点亮这五光十色。希望你的人生也能永远这般光鲜亮丽。
“还有十秒钟!”猴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和庄老大一起飞奔回来。
“6、5、4、3、2、1!”
“新年快乐!”他们一同欢呼,互相击掌,彼此拥抱,庆祝这再平凡不过的瞬间,仿佛这里不是寒风中的废墟,而是热闹的嘉年华,上演着顶尖表演。将来,无论他们是否相聚,是否还会为这59’到00’的一秒激动不已,都一定还会想起这一晚的狂欢,还会露出最会心的微笑。
14
柳芽挣脱了寒霜的包裹,露出嫩绿的小脑壳,转眼到了万物复苏的时节,那片废弃的工厂终于又重新动了工。夏默和林茵不得不重新找了一处僻静的开放式绿地作为他们新的“秘密基地”。自从新年联欢会结束后,夏默在学校里的人气极速飙升,尤其在自己班中,连原本没说过一句话的女生也时常偷瞄他,这让和他关系最好的猴子颇为得意,他甚至提议夏默应该自己尝试创作。夏默对这想法动了心,经常在纸上写写画画,只是在没有完整的歌曲创作出来之前,他只敢给林茵一个人听。
去冲,去闯,去碰撞,让头破血流
身陷团团迷雾,卷入永动漩涡
去听,去看,去领悟,当心如明镜
揭开层层薄纱,探寻世情本源
“唔——”林茵听完点点头,夏默紧张地看着她,“真没想到你会写出这么燃的歌!不愧是我们学校的才子。”她释然一笑,将保温杯递给夏默。
“再夸我真的会骄傲的。”夏默难为情地笑了,现在大家都管他叫“才子”,这绰号还是周老师带头喊起来的,虽然已经被叫了一段时间,可每次听到他仍会觉得不好意思。他接过杯子,打开杯盖的瞬间愣住了。他垂下眼,细细地闻着,然后浅尝了口杯里的茶,接着又停在了那里。
“别人送的白茶,我想给你喝喝看。虽然味道没红茶浓,但回甘很足。你不喜欢吗?”看到夏默的反应,林茵急忙解释道。
“不,我很喜欢。”夏默的眼眶被蒸汽熏得有些微湿,这味道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中,他又怎会不喜欢。“我老家就是种白茶的,以前每天早上爷爷都会煮一锅茶……”
林茵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倾听着夏默的故事,随即眸底泛起淡淡涟漪。“我以前在书上看过一句话:‘伤口是光进入你内心的地方’。夏默,你有没有想过,你爷爷在你心里种下了一颗爱的种子,可它必须经历伤痛之后才能沐浴阳光,生根发芽?”
夏默目光灼灼地盯着林茵,直看到她双颊桃红乱飞,羞涩地避开目光。他心里像钻进一只仓鼠,一下下飞快地跑动着,爪子挠在心上骚骚痒痒的。
“我想,明天这时候你来,我有东西要给你。”夏默感觉一股力量自胸间直冲脑海,搅得天翻地覆,思绪乱飞。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林茵仍望向一边,小声问道。
“你来了就知道了。”
然而第二天夏默没有出现。林茵等了一个多小时,等来的却是他的一条微信:对不起,我今天有事去不了了。
生活总是喜欢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好比一个买了十几年相同号码彩票却没中过奖的人,突然间那个号码中了大奖,急急拿去兑奖时才发现,那一期的彩票打错了号码。
当爸爸告诉夏默,他的生意失败,他们要马上搬回县城时,周围的空气突然紧紧地缩成一团,他的脑袋像被大雪覆盖,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冷,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只记得墙上的钟还在“嘀嗒、嘀嗒”地走着。许久,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猴子因为兴奋涨红的脸,庄老大说话时高高扬起的两根浓眉,雯雯和晓惠银铃的笑声,还有那双黑亮灵窍,像软糖般甜甜糯糯的眼睛。火苗在燃烧成熊熊烈焰前就被掐灭,这样也好吧,如果是梦,那就什么也别带走,什么也别留下。
夏默背着吉他,拎着旅行包,他记得上一次来到这座火车站,宽阔的大堂,喧闹的声音,狂蜂般来往的人群都让他望而却步,想要逃回自己小小的世界。而今天,车站的门面没有变,格局没有变,依旧到处吵吵嚷嚷,人来人往,他却爱上了这种嘈杂,爱上了被人潮淹没的感觉。他忍不住回头想要再看一眼,这是他来时踏上的第一块地,也是离别时踏上的最后一块地。突然,他看见五个熟悉的身影朝他飞奔而来。
“夏默!”庄老大跑在最前面,一把将他抱住,拍拍他的肩膀说,“去到那边也别忘打球啊!”
“保重啦,兄弟!”猴子也冲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三个女生也跑到了跟前。
“喏。”林茵喘着气,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瓶,里面是煮好的甘草蜜梨白茶。
夏默接过瓶子,顺势将林茵轻轻揽入怀中,太多话想说却不敢说,只剩下短短一句:“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不要忘了我们哦。”
“记得常联系。”
夏默留给众人一个最明亮的笑容,随即潇洒地转身离去。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
一生情一杯酒
嘹亮的歌声在身后响起,夏默停住脚步。他不想哭,鼻子却酸了,喉咙也哽咽了。当每一次久远的旅途都变成一场永恒别离,当泪水与留恋背道而驰,多愁善感的人终将披上云淡风轻的外衣。他没有转身,只是举起手臂挥舞着,随后继续向前,走向下一段未知的人生。
15
光鲜的日子褪去颜色,黑白年代重新浮现。他们搬进一间20平米的小屋,除去厨房和卫生间,剩余的空间不足15平米。家里的摆设十分简单,靠门一侧摆着一张钢丝沙发床,上面铺着军绿色粗布套着的一层薄海绵,还有一张满是污渍的人造板餐桌,吃饭、看书、写作业、睡觉,夏默在家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围绕这两样家具。房间的另一头摆着张单人床,床前垂挂着一条塑料帘布,白天拉开,晚上睡觉时爸爸便会将它拉上。床尾放着一套组合衣橱。这些家具都是上一家租客所留下的。不知为什么,自从搬进这间屋子,空气总是格外的宁静。他们鲜少交流,即便说话也总压低嗓音,连动作也异常轻缓,好似分贝高过某个临界点就会引爆炸弹一般。
爸爸在县城打拼过很多年,熟悉这里的环境,原本以为回到这里一切可以重新开始,然而这几年大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小城市也不甘落后,原本一起卖早点的同行开起了网红店,杂货铺的供应商进军了电商行业,就连工地打工的老乡们也通过手机上接起了生意。爸爸这回傻眼了,他的手机还停留在500万像素,电脑更是一窍不通,托了好几层关系他才进到一家物流公司,给人送快递。
夏默进到新学校,那格格不入的压迫感再次蔓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努力寻找在育德高中时的影子,试图融入集体,却发现开口是如此困难的事。他害怕别人问他以前在哪里上学,问他为什么转校,问他家里的情况……于是,他又缩回自己的壳中,一切好似轮回,不断上演。刚到这里时夏默会经常与林茵他们联系,告诉他们这里的环境,同学都讨论什么热点话题,老师怎么样,可渐渐地再也找不到新鲜话题,只剩下偶尔的问候。
爸爸的酒瘾更重了,身体也因此变得虚弱,总是咳嗽。有时他在家喝着喝着就躺在床上睡着了,有时在外喝到半夜才回家,只有这时他才会大吵大嚷,抓着夏默讲话,他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你要好好读书,别想爸一样没出息,老婆跟人跑了,钱也没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当一个人终于能够拿起武器独自面对那些令你落荒而逃,胆战心惊的恐惧,也学会承担对另一生命的责任,才发现,他希望保持单纯烂漫的心,早已被命运悄无声息地盖上了“成长”的烙印。
夏默觉得爸爸一下子老了许多,就像薄脆一样极易折断,必须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为他挡去所有的外力。为了贴补家用,每天放学后夏默就到附近的便利店打工,直到9点才回到家继续写作业。
日子就像撒哈拉沙漠,除了沙子,还是沙子。高三的学习压力日渐繁重,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形的紧迫感也催促着所有人快马加鞭。夏默已经很久没有和育德高中的同学联系了,但他仍每晚会刷朋友圈关注他们的动态。自己终究不属于那个世界,可好像,也不属于这里。每当看见林茵发了新的动态,他总会在评论里打上一两句话,反复读几遍,然后删掉,又打上几个字,再读几遍,删掉,最后往往只点亮那颗爱心结束自己的纠结。
一天晚上,夏默终于写完最后一道数学题,放下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转动脖子,看见了墙角那一层薄薄的灰尘下静静躺着的旧木吉他。那里蕴藏了生命中最甜美爽口的甘露,他却不敢触碰,生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击溃,生怕指尖碰到的那一刹再也停不下来。可他就要枯萎了,他需要滋润。终于,他鼓起勇气拿起吉他,调好音,轻轻弹了起来。
一曲弹罢,世界从未有过的安静。
怎么回事?
什么都没有发生。
夏默又换了一首曲子。仍是什么都没有。那本该出现的画面呢?为什么不见了!再换一首,还是没有。夏默着了魔似得疯狂地弹着,声音像射出的子弹弹向屋里各个角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难道爷爷也丢下他不管了吗?还是将他彻底遗忘了。
“吵死了!”爸爸被他吵醒,一股浓郁的酒气直扑而来。“大半夜的干嘛呢!”
“我作业写完了弹会儿琴。”
“要么睡觉,要么看书,别不务正业!”
夏默心中很乱,不想与爸爸有过多争执,拿起吉他往外走。
“把你那破琴放下!”爸爸拦在他面前。
“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夏默压抑住烦躁的情绪说道。
“把琴放下!”爸爸夺过吉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咔嚓”一声,琴颈断裂成两截,背板也裂开了一条缝。夏默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吉他,扑上去抓住断裂的部分,双手不住地颤抖着试图将它们拼回原状。然而试了几次细长的琴颈仍是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
“这是爷爷给我的琴!是爷爷给我的!你把它摔坏啦!”夏默咆哮着,带着浓重的鼻音。
“啪”得一声,夏默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得烧着。
“什么爷爷给你的,你脑子坏掉了吧!我看你就是不想好好读书在这里找借口!”
“你什么都不懂!你这坏人!难怪妈妈会不要你!”夏默哭喊着,脑中翻江倒海的一片混乱。
“啪!”又是一声,爸爸双目圆睁,似要喷出火来,“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我讨厌你!讨厌这地方!我再也不要回来了!”
夏默冲出房间,在明暗相间的街道上一路狂奔。他不明白也不甘心,为什么多舛的命运一直纠缠着他,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在他身上,而那些快乐的时光如昙花一现,那些最最简单的幸福也如海市蜃楼。他是上辈子毁灭了地球吗?还是打碎了老天爷最爱的花瓶?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胸口泛出腥甜的味道,四肢再也摆动不起来,才放缓了速度。
凌晨的街道上依稀还有行人游荡,他们也有家回不了吗?商务楼里还在加班的白领,打扫马路的清洁工,24小时便利店里的营业员,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如此幸劳?小区大楼里零星亮着的灯光,又在等候谁?每个看似不同的个体却有着相似的生活模式,这就是人生的全部吗?
夏默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一条河水挡住去路,他才坐下来,看着平静的水面缓缓流淌,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他又想起了旧木吉他,好像已经很久了,那些画面再没出现过,他竟没有发现。到底是什么时候呢?是妈妈离开的那天?他开始边弹边唱的那天?他对林茵吐露心声的那天?对!就是那天!那天他第一次被人听见,被人接纳,一股前所未有的能量在体内流淌,那天他看见了自己,走出了回忆,活进现实。
一辆空荡无人的晨间公交从对面马路疾驰而过,“隆隆”的发动机声惊起电线上的一只麻雀“噗噜噜”飞向天空。浅蓝、青灰、橘红逐一爬上屋顶,道道金光穿过厚重的云隙射向天际。夏默似乎明白了什么,站起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推开门,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了出来。
“吼咳,吼咳咳——”夏默的心咯噔往下一沉,像是漏跳了一拍,他急忙冲进房内,看见爸爸坐在床上捂着嘴不停地咳着。他想起爷爷临死前躺在床上,也是这般剧烈咳嗽,咳着咳着就咳出了血。他现在知道,爷爷是得肺癌死的。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害怕极了,好容易反应过来倒了杯水递给爸爸。
“没事吧?”等爸爸的气息逐渐平稳下来,夏默才开口问道。
“没事。”爸爸又喝了口水,继续道:“昨晚我脾气是大了些,但我希望你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你好。我当初就是没听你爷爷的话继续读书,吼咳,才落到现在这副样子。你爷爷要是活着,也会叫你好好读书的。”
“我知道了,爸。昨晚我也太激动了。”爷爷走了,妈妈也走了,林茵和猴子他们也退出了他的生活,如今只剩下爸爸了,带着爷爷的心愿。是的,只有爸爸还在身边。“你还是少喝些酒吧。”
旧木吉他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和昨晚他离开时一样。夏默小心地将它捧起,像抱着初生的婴儿,他抚摸着它每一寸纹理,感受那熟悉却又无力的触感,心中似被灌满了滚烫的柠檬汁,灼热酸涩。他的手抚过断掉的琴颈,裂开的背板,来到那条“l”型划痕。仔细看看,它和爷爷手臂上的伤口只是相似,却并非一模一样。是啊,怎么可能一样呢。“呵。”他轻笑一声,走到衣橱边,打开最底下的箱子,缓缓将吉他放了进去,像与老友告别般,看了它最后一眼,盖上箱子。
爸爸又接了一份夜间送外卖的工作,这样夏默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备战高考。他在心中暗暗定下目标,心无旁骛地将所有思绪集中在了复习迎考上。有时他望着墙上的钟发呆,看指针一圈圈缓慢移动,好像自己蒙着双眼在推动一块巨大石磨,听着两块粗糙石头相互摩擦发出干瘪刺耳的声音,被磨得粉粹的时间从巨石中间一点一点被挤出。终于,高考倒计时被全部磨完,夏默如爸爸所愿考入了一所二本大学的企业管理专业,一所在省城的大学。
16
再次踏进这座城市,一切即熟悉又陌生。绿植变茂密了,马路变整洁了,空气变清新了……那块废弃工地上,盖起了一幢三十几层高,通体玻璃幕墙的商务楼。夏默知道,猴子和雯雯出国留学了,庄老大作为体育特长生被招到了首都,晓惠去了别的城市,林茵还在这里,进了所一本大学。他反复犹豫着,是不是要约她出来,最终伴随着战鼓般的心跳声发出了邀约。
她依旧明眸善睐,梨涡浅笑,给人软糖般甜甜糯糯的欢喜,黛发如丝垂至腰间,添了几分成熟。她上身穿了件橘红色泼墨花纹背心,正如第一次见面时被霞光染红的云彩,下身穿了条黑色短裙,后摆一片半透明的黑纱拖至脚踝,衬托着一双白美挺直的双腿。
两人相视而笑。见面前模拟过很多次开场白,可见了面一切客套都是多余。
他们从高中走到旧工厂,又从工厂逛到开放绿地,一路上都回忆着过去种种。一位老人牵着两只狗在小径上悠闲地散着步,一个3、4岁大的小女孩在草地上“呀——呀——”地横冲直撞,她身后,年轻的妈妈边叫她做着不同的动作边拿着手机不住地拍,一对情侣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头靠头相依低语。
“我走后有什么事发生吗?”夏默说了许多转校后发生的事,林茵和从前一样,认真地听着。见她很少说起学校的事,夏默主动问道。
“除了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还能有什么特别的事呀。”林茵不以为然地答道。
“那你呢?有男朋友了吗?”话一出口,夏默自己先吃一惊,怎么就把心里的独白说出口了呢!
“还没来得及谈呢。”林茵满不在乎地说道,眼珠一转盯着夏默,“你呢?”
“也还没。”夏默习惯性地摸着脖颈,“晚上一起吃饭吧。”
重新联系上林茵让夏默的心情愉快许多,熄灯后寝室里都谈论什么,老师们的口头禅有哪些,谁又编了奇葩理由旷课,食堂哪个菜最好吃……他们似乎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这座城市果真蕴含了特别的魅力,总能带给他不同体验。他觉得应该积极认真地对待生活,让自己活得充实起来。学校广播社一则招募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学校每天下午都会进行广播,每次广播结束前都会播放一首歌,有时播放流行音乐,有时播放学生自唱歌曲,夏默对此一直颇有好感。只见信息上写道,每周三天广播还会支付一笔兼职费,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差事呢?
夏默来到广播室,这是一间内外两室的套间,里头用来广播的房间锁着门,外间门开着,没有人。简单地摆放着几把椅子,两张课桌,一个饮水机,和一把吉他。夏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吉他。有多久没弹了?那晚之后,自己对音乐的热爱似也随着破碎的旧木吉他一起埋葬在了柜子底部。他有意无意地逃避,试图忘记,重新开始,可现在,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拿起吉他,弹了起来。
我看着天真的我自己
出现在没有我的故事里
等待着我的回应
一个为何至此的原因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山里走去
“啪、啪、啪……”夏默沉浸在弹唱中,随着旋律的跌宕起伏,他忘我地嘶吼着,完全没留意门口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他抬起头,见一个梳着中分的男生靠在门上不停鼓掌,一张菱形的娃娃脸上生了一对炯炯有神的丹凤眼,笑起来时露出一颗小巧的虎牙。夏默急忙站起,将吉他放回墙角。
“你唱得太棒了!我都没忍心打断。”男生说道,他的声音和脸部线条一样柔和,沙沙的,像雨前龙井,香气清高,入口微苦,回味甘醇。
“谢谢。”夏默尴尬地笑了笑,露出询问的目光。
“我叫赵宇,广播社社长。你是来面试的吗?”
“对。”夏默听过他的名字,和自己同一专业,在学弟,尤其学妹中人气很高。
“行,你被录取了。”
“真的?!”
“但你得答应我现场唱歌。”
夏默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进了广播社。起初他说话的声音很小,磕磕绊绊,还老念错字,赵宇总是一副没事儿人似的鼓励他,说大家都不是专业的,刚开始难免都是这样,广播时自己一个人关着门,谁也瞧不见,没什么好怕的,还教了他许多技巧,夏默渐渐地有了信心,找到感觉,也就慢慢地专业了起来。至于现场唱歌,那又是另一道难关,赵宇“嘿嘿”地笑着,拿出了广播室的秘密武器——一套专业的录音设备。
这套设备赵宇玩得很溜,他也热爱唱歌,已经录制过好多回了。在赵宇的指导下,夏默爱上了录制呈现出的效果,他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耳机中传出,那样清晰,好像专业歌手一样。他每次一练就是几个小时,歌越唱越多,技术也越发成熟。
“夏默你看!我们的公众号上好多留言都是关于你的!”赵宇兴致勃勃地将屏幕转向夏默。
“听了今天的歌,立马对学校电台路转粉。”
“已经习惯每天下午听校园广播,满满正能量,夏默加油!”
“我们社团这周要去参加比赛啦,想点首《年轻的战场》送给大家,能不能让夏默来唱?”
“刚跟男朋友分手,听到夏默的歌,瞬间泪奔。”
……
“你小子就快成全校偶像啦,我帮你开个演唱会怎么样?”
“别开玩笑啦,你知道我只在人少的时候唱。”夏默连连摆手,心里却暖暖的,那些鼓舞肯定的话语就像养料般滋润着他,原来自己也能给别人带去安慰,带去力量。他愈发投入,除了唱歌,还时常找些激励人心的新闻,感人至深的故事在广播中播放。
17
阳光被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打散成一片摇曳的金黄撒在路面,如湖面上粼粼的波光,喇叭里,赵宇独特的嗓音正播报着当天的新闻,自行车从身边疾驰而过传来“丁零丁零”的响声,清风拂面,带来阵阵绿色清甜。夏默和林茵并肩走在路上,享受着校园特有的活力又安逸的时光。
“这条是我最爱走的路。”夏默的声音比以往明朗许多。
“真美!有点欧洲园林风呢。”林茵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跳地跟着夏默。
“那边是食堂,一会儿去尝尝照烧鸡肉饭,味道特别棒。”
“现在在放的就是你们的校园广播?”
“对。”
白云沿自己轨迹,昂昂自若,
晚霞用最后余温,默默相护。
蓦地一相逢,在夏天的尾巴,遍洒阴凉
你将我看见,甜蜜了所有的苦涩
我想把故事唱给你听,
在夏末林荫,在每分每秒
突然,广播里传出一阵歌声。林茵驻足,侧耳倾听。简单却独特的民谣曲调流淌进这季节的温度里恰到好处,带着些许青涩,些许深情,和心动的甜美。她没听过这首歌,却听出了夏默的声音。
“这歌真好听,叫什么名字?”
“《夏末林荫》。”夏默微笑着,弯弯的眼里映射出树下的斑斓阳光,照得林茵脸上一片炙热。“你记得我转校前说有东西要给你,就是这首歌。那天,我突然有股冲动,好想写一首歌,只是没想到隔了这么久才让你听到。”他下意识地去摸后脖颈,偷瞄着林茵的反应。林茵红着脸,像打翻的草莓酱被不经意地摸上了双颊,手指不住地缠绕胸前的一缕发丝,眼神忽闪忽闪地看着夏默。“做我女朋友吧。”他终于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嗯。”她点头。
学校里的绣球花开了。深绿色的茎端,三四片叶子托着昂首翘立的花球,一根根像穿着立领礼服的棒棒糖。花瓣薄薄的,软软的,像纸折的星星,又像两只相拥而栖的蝴蝶。白绣球、紫绣球、粉蓝绣球、红绣球……一团团压满枝头。一只蜗牛悄悄爬上树杆,风摇枝摆,酒足饭饱的蜜蜂嗡嗡嗡地飞走了。
夏默轻轻地牵过了林茵的手。
空气里酿了蜜糖。夏默觉得太阳每天都拥有不同的心情,路边的小花总变化姿态,鸟儿从早到晚讲述着奇怪的故事,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新鲜。
一学期转眼便过。赵宇报名参加了一个叫做《青春,正发声》的全国高校音乐比赛,希望夏默能留下给他加油。夏默一口答应,转头才想起跟爸爸说好了暑假回去打工,他本想着拖几天,在这里找到工作再跟爸爸说也不迟,却不想爸爸的电话先打来了。
“你的成绩单寄到家里了,怎么那么多不及格!咳……”隔着电话,夏默都能看见爸爸那张失去神采的脸上两条灰白的眉毛紧紧地撞在一起。
“课太难了,我听不懂。”夏默敷衍道,“补考我会考好的。”
“你自己考进去的,怎么会听不懂!我那么幸苦供你上大学,不是让你去玩的!咳咳咳……你别跟其他小孩一样,以为考上大学就结束了,不拿到文凭将来拿什么吃饭!咳咳……”
“爸!”夏默不想再听这些陈词滥调,喝声打断父亲,电话两端都沉默了下来,几秒钟后,夏默终于鼓起勇气,说道,“爸,我想学音乐。”
“学什么音乐!音乐能当饭吃吗!咳咳,将来能养活你吗!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当初就不该让你学那破吉他,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读书,读书!吼咳咳……等你文凭拿到,赚了钱,随便你想干嘛!”
“我喜欢音乐,它是我的生命!我已经按你说的进了大学,现在我想做自己喜……”
“咔,嘟——嘟——嘟——”
夏默把手机一扔,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话筒中传来的咳嗽声让他的心揪成一团。他寒假时也没回家,爸爸说过年送快递和外卖工资翻倍,没时间陪他,他便待在了省城。一年不见,爸爸头上的白发是不是又多了几根?脸上的皱纹是不是也多了呢?他那双有些发抖,长满老茧,如树皮般干枯的双手上应该也多了不少老年斑吧。他还每个月只休息一两天吗?还每天酗酒吗?有没有给自己做一顿好吃的?他突然发现,这一年来,爸爸每月按时给他寄生活费,而他竟没怎么过问过他的日常。他明白,爸爸这几年来都带着遗憾生活,如今老了,做不动了,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唯一的儿子身上。
“唉……”夏默长长地叹了口气,那自己的梦想呢?难道一文不值吗?
辗转反侧了一夜,他决定回家。他把决定告诉了赵宇和林茵,他们同样既失望,又无奈。
第二天,林茵来送夏默。两人默不作声的朝校外走去。突然,夏默收到赵宇发来的微信:“我在广播室,快来,救命!”
夏默一惊,拉着林茵就朝广播室跑去,一进门便看见赵宇趴在课桌上,一脸痛苦的表情。
“啊……啊……”赵宇发出虚弱无力的声音,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你喉咙怎么了?哑了?”夏默急问。
赵宇点点头。
“带你去看医生。”夏默拉着赵宇就要往外走,却被赵宇一把按住。
“等一下。”赵宇哑着嗓子道,“夏默,哥对你怎么样?”
“很好啊。”夏默被这没来由地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
“那你答应我一个要求,行吗?”
“你说。”
“我这回病得不轻啊,三五天怕是好不了。可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夏默,你代我参加吧。”赵宇满脸期待的看着夏默。
“可,可我今天就要回去了。”
“明年我就要去实习,怕是没有机会了,你就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吧!”赵宇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双手紧紧握住夏默的手。
“但报名的是你,我也不能冒充顶替吧。”
“没问题的!”赵宇的声音突然一亮,随即又哑了下来,“我给主办方听了你的录音,跟他们说了情况,反正比赛还没开始,所以他们就答应了。”
“这……”夏默转头看向林茵,她不知为何在一旁偷笑,见夏默看来,立刻恢复认真的神态。
“夏默,其实我很羡慕你,”林茵望着他,似有一团小小的火苗在眼底跳跃,夏默则疑惑地回望她。“你有自己热爱的东西,也有这方面的天赋,这是很多人都不具备的。像我,像很多人,每天这样活着,看似无忧无虑,内心却空虚迷茫,不知道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你唱歌的时候身上是散着光的,我喜欢听你声音里的故事,喜欢看你唱歌的样子。你的声音应该被更多人听见。”
夏默看着她,又看看赵宇。梦想不分大小,但得到必须有所取舍,当天平的两端不住摇摆时,0.1克都能成为决定性的重量。他点了点头。
18
经过一轮轮筛选,夏默终于进入了全国十六强。为了制造热点话题,主办方特地租了间演播厅录制之后的赛事,通过网络向全世界播放。台下黑压压坐着好几百人,夏默缩缩脖子,却瞥见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灯牌。他眯起眼仔细一瞧,那不是庄老大,猴子,雯雯和晓惠嘛,他们都来了!旁边坐着赵宇带领的学校后援团,看上去很有组织性纪律性。
“马上到你了,准备一下。”工作人员递来一个话筒。
夏默觉得手里的话筒格外沉重,他掌心冒着冷汗,不停变换握姿,总担心话筒会从手上滑落。心跳异常激烈,他感觉自己就快缺氧了,喉咙也变得干涩无比,再这么下去恐怕还没上台他就先晕倒了。
“喝口茶吧。”林茵的声音适时出现,她的笑容无论何时都像一颗软糖,带给夏默无比的甜蜜。
熟悉的味道灌溉全身,与生命中遥远的记忆相重叠,心跳的节奏也跟着平缓了下来。
“有件事,我想现在告诉你。”林茵拿出手机,点开一条通话录音,里面传来了爸爸的声音:“没想到这小子歌唱得这么好,我还一次都没听过呢……既然他真的喜欢,就让他去吧……谢谢你们支持他。”
“我偷偷联系了叔叔,把你的歌发给他听了。你不介意吧?”林茵小心地问道。
感动?理解?释怀?夏默也分不清楚,他只觉得一股暖流自胸口滃染开来,积压多年的石头瞬间瓦解,感官全被打开,内心纯净空明,蓝色的天,绿色的树,红黄色的大地,全都如此清澈,一时间,所有的不安烟消云散。
他听见主持人说道:“有请下一位选手,夏默,带来原创歌曲《让世界听到我的声音》。”
我带着疑问转身离去,
在乱世洪荒盘旋迷离,
戴着木然的面具,演员就位,
幕布拉开,没有我的角色。
爷爷、爸爸、林茵、赵宇、徐东、李璟、庄老大、猴子……一张张面孔在夏默脑海中闪过。留下的,逝去的,爱过的,恨过的,都成为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聚光灯外,扮演卑微的小丑,
哭着笑着,表情自由的小丑,
阳光照进,无法愈合的伤口,
心门打开,消融所有的忧愁。
那些挣扎与呐喊让他经受风雨,破土而出;那些期待与信任让他沐浴阳光,向阳而生;那些坚持与梦想终带领他走上了这个舞台。
我回来了,回来了,
你还在那里吗?
我回来了,回来了,
仍记得疑问吗?
一起走吧,做自己的主角,
对世界说出我们的台词。
今天,无关比赛,不论输赢,他的声音都将被世界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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