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离上次见面又过了半月有余,我收到沐遥如约寄来的黑色信封。尽管隔着封面,我仍能想像出等来结果后随之而生的短暂的痛楚。但我从未打算逃避,许是因为早已在心底将此番结果盖了棺。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沐遥说他听完这句诗的解释,便头也不回的朝夕阳院走去。
他同小院结缘最早,那时候沐遥也刚来不久。最初还能见到两个儿子偶来看看,也都是来去匆匆。我和张淼第一次走进夕阳院时,第一眼就瞥见擦花老人背对院门的身影,沐遥回忆说。他准是在仔细地擦花,我接过话,毫无迟疑地答道。的确,她拍手示意,兰花是他的命呐,尤其门口那棵。我久久凝视着封面右下角相互依偎的两株玉兰花样,想起和沐遥有过的对话,仿佛未曾走远的昨宵重又现于目前。
擦花老人若是按当下流行的审美来看,该属于老腊肉系列。上半身紧致的肌肉线条使他更显激情,以致于得知其年过花甲时,我再一次认定所谓“冻龄”的不虚。正因如此出众的外形,和多数英俊潇洒的帅哥类似,女性缘极佳的他,恋爱经验亦达到同龄人的上限。他这辈子就剩经验了,淼的原话。同为男人,张淼绝称不上帅,却无比忠诚。说这话时,我总觉得隐约有股酸味。毕竟在这个看脸的年代,“像某某明星”,很可能一夜间爆红。比如擦花老人,长了张酷似陈宝国的脸。只可惜白玉微瑕,再诱人的容貌也甩不掉一只截肢的左腿。据说这条残腿是在和某位贵妇攀谈后,活活被打折的。老人的原配早已不知去向,但依据遗传基因来推断,想必也是女神级。
你别以为他的交际就此打住,张淼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可不然,他指指不远处肩披鹅黄色纱巾,腰板笔直的女人,那是这老头儿的目标。
沐遥点头附和,我看他俩到也亲近,似乎很早就熟识。他喊她凤儿,像是青梅竹马。
这说明老头儿有手段,深知老太太喜好什么。我得勤于学习,多练嘴,淼打趣道。他为人古板,打从交往起,就没制造过一次浪漫。对此沐遥倒见怪不怪,许是受到父母的影响,她更倾心于亲情般的爱情。而和张淼的相处,恰巧满足其所渴望的舒适感。
他们曾经准是恋人,遥三番两次的同我们打赌。每到这时,我和张淼总会茫然地听其自以为有理有据的推断。擦花老人是最早一批住进来的,而他心爱的姑娘呢,到此才不过半年,张淼见理反理,见据拆据。况且我记得那次老头儿捡到老太太的手绢,还托你交还呢。要是我,准保亲自送去。他撇撇嘴,似在嘲笑。依我说,这叫本性难移。话到此番势头,对方不便再接招,否则定是不欢而散。她选择保持沉默,静静等着男人能主动缓和。果然,片刻功夫,张淼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继续下一话题。沐遥朝我慧心一笑,看吧,我说的没错,他们准是恋人。我当时疑惑不解,却在日后渐渐有所发觉。我不知道是细心观察的缘故,还是在爱情中体味出的结果。
和我同行来此考察的是我的上司,在外人面前,我们虽以上下级相称,实则他只比我年长半年,算是我的同辈。我能获得如今这一难得的工作机会,全靠他额外通融。毕竟既没高学历证书,又没实习经验的应届毕业生,于如今竞争激烈的市场而言,可谓毫无优势。说来该感激出门在外的朋友肯相助,譬如他吧,大学时的班长,实践能力绝不逊色那些名牌大学的尖子,自然是不愁工作的落实。手握北京赛区几张重大竞赛的获奖证书,轻松将一家口碑极佳的公司收入囊中。这事我早已知晓,朋友圈里也传得火热。然而收到他传来的微信时,我仍如做梦一般。
尽管我在班里表现平平,他却主动为我争取此番机会。这其间的动因,众人皆懂。我们曾是恋人,之所以分手,无外乎因为曾经冲动,谁也不肯低头。可如今转眼过了两年,当初的感情仍在,再彼此耽搁下去,怕是要追悔莫及。想来除了他,任凭谁都是多余。于是找了个看似名正言顺的理由,我和刘烊又重归于好了。就像重拾旧物般,无比珍惜。日日有聊不完的话题,比以往更粘了。
我们来到夕阳院那天,是我刚到公司的第三个星期。刘烊说要想让大伙信服,首先得敢于表现自己。他教我演讲,帮我改稿,我才能顺利得到这次实践考察的机会。其实我最想让你亲自来养老院感受感受这些老人的孤独,正当我看见擦花老人踽踽独行时,烊突然开口道。他知道我和妈妈的关系愈来愈糟,和多数子女一样,我开始期盼能离开家,过自己的小日子。
不管到何时,有父母在身边才是福。把他们送到这种地方,我真难想象那些子女的心情。说这话时,我见他露出近乎无望的表情。当然,于刘烊而言,母亲一词是珍贵的字眼,他从没见过这个伟大的女人,仅是从父亲口中得知倘若没有她的牺牲,自己便不复存在。是母亲舍命来留住儿子,在那张冰冷的手术台上。然而世事恰巧如此,得到的反不知珍惜,失去的却久难平复。就如我们分手的时日,我恨不能即刻与之和解。可真等到这刻,又恍惚患得患失。
假如我们同时住进养老院,我的意思是多年以后,你我并没有结婚,而是在这里相遇,你会怎么做?我急于消除疑惑,又苦于毫无头绪,只好乱投医。
刘烊清清嗓子,眨眨眼,轻描淡写地说,你呢?
我,他把我问住,我该先自问才对。我仔细的思忖片刻,刚要答,他却抢先道,你准是默默守着我,不远不近的,等我来找你。完全正确!我在心里一阵羞涩。那你呢?这次换你,他一副料事如神的姿态。
我当然是等着,因为我知道你准会来,我不紧不慢地说。想起我们每次争吵后,总是他先开口,随便找个理由,又重归于好。这好像变成我的习惯,我总在等待有个熟悉的声音来带我走出痛苦和煎熬。他亦如此,他深知我在经历漫长的等待,因而于心不忍,想尽早为我解开沉重的枷锁。
烊面带真挚,坦言道,其实这两年我无数次想去找你,可我拉不下脸面,只好苦着。后来我终于想通了,你痛苦,我也痛苦,咱们这是苦给谁看呢,到头来还不是离不开。所以我想明白了,除非你不再需要,否则我定会主动到底。因为我懂你,你也懂我。你在等我,我亦知道,这才有此刻的幸福。
我好像突然感触到什么,是那些花,原来是它们在暗中传递两人的爱意。
沐遥猜的没错,他们准是恋人。
每到傍晚,别人都聚在一起用餐时,凤儿总要单独出来,什么也不说,静静地站在玉兰前呆上片刻,但凡有人多问几句,她先是支支吾吾,即刻又躲去别处。
就这样,时日一长,擦花老人和凤儿便成为花前的常客。一个在清晨,另个在夜幕。
你们说这兰花有什么可看的,日日看,夜夜看,不嫌烦吗。和凤儿同屋的小娟最先察觉出异样,她发现唯独看玉兰时,凤儿才会在肩上搭那条鹅黄色的纱巾。这纱巾该不会是老相好送的吧,她暗自揣摩,四处散播。仅几天功夫,整个小院几乎传为闲话,茶余饭后聊个没完。这些碎语终于传到了凤儿的耳畔,然而她只当没听见,依旧独来独往于花间。擦花老人亦如此,照旧细心爱拂。他们从无交流,却已然达成默契。直到小娟无意中捡到掉落的手绢,一切才真相大白。
这条手绢原本是好端端的放在口袋里,怎料那日不知从何处传来擦花老人病倒的消息。凤儿心中焦急,又怕被人看穿,索性故意踩到鞋带,从楼梯上跌下来,磕破了腿,便可借此机会,名正言顺被送来就医。许是太过欣喜,跌倒时竟没发现手绢掉到了阶梯口,而这一决定性物件恰好被小娟捡起,成为其无法抵赖的证据。事实上一切皆是她暗中捣鬼,擦花老人并未病倒,只是刚好那几日随儿子回了家。
大伙看看,都看看,还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手绢上绣朵兰花,没关系这花旁绣了个樊字。我记得老擦花就姓樊,等等,让我想想,小娟双手插腰,一副时刻准备英勇就义的模样。对,没错,是姓樊,叫樊贵。她像灵魂出窍一般,久久眼放光彩,活脱脱成了仙人。她继续侃侃而谈,又回忆起若干往事。我说呢,凤儿刚来那天,老擦花特意换了身新衣,我当时还笑话他见着漂亮女人没出息呢,原来人家是旧相识呐。小娟讲得津津有味,底下偶尔有人接茬,但多数是保持沉默。大家始终不解,她到底为何要针对凤。难道果真如其所言,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理由?
凤儿这会儿还在医务室,跌伤的腿怕是要恢复许久。有人前来善意提醒,说马娟捡了你的手绢,正在楼口开你的批斗会呢。凤儿摸摸口袋,确信此言不虚。她只说转告娟子,说便说罢,当心闪了舌头。尽管嘴上要强,心里却在打鼓。显然此事已经再难隐瞒,和樊贵的那段旧情也将昭告天下。其实她不是真的惧怕以此种方式揭开此事,既然曾经相爱,又有何难堪。只是樊贵始终难以释怀,当初为了金钱,抛弃爱情,他那条腿也并非和贵妇幽会被打断,而是让凤的父亲狠狠打断的。这一棍子将两人彻底打散,仿佛是站在鸿沟两边,他已经失了腿,如何再越过。
正当她拼命想说辞时,一个声音从窗口传来。凤儿,别怕,一切由我来说。
她简直不敢相信,樊贵总在最需要的时刻出现。
真没想到还能遇见你,我老了老了,竟还有这福气。擦花老人隔着窗户,这情景像极了当年经过花店橱窗,偶然瞥见了佳人的倩影,从此便下定决心只追求她一人。都怨我,我被钱迷了窍。不怨你父亲打我,是我混,害你打掉孩子,伤了身,更伤了心。我知道你喜欢玉兰,我买来许多,特意求了院长,这才能种下几株。许是托兰花的福,把你又带了回来。他终于能有机会倾诉一番,过去那些日夜,他把想说的话一股脑说与花儿们,就像在说给她听。我知道你还不想面对我,怕我恨你,恨你父亲打断我的腿,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你愿意的一天。樊贵摸摸稀疏的白发说,你看看我,真的老了。可是你,容貌依旧。自从和凤分手,他四处飘荡,找了个比自己足足长十五岁的女人,没过几天好日子。凤儿也好不到哪儿去,听从父命嫁了个军官,生活还算富裕。可惜那男人命短,执行任务时死在了野外。她又改嫁了司机老郭,老郭却死于车祸,仅留下两个男孩,如今在东北自行闯荡。无依无靠的时候,可怜的女人时常想起樊贵,这个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我们该怎么向大家交代,这是眼下最令女人焦急的难题,真要实话实说吗?这对你不公平,她喃喃道。
擦花老人倒很坦然,无妨,原是我欠的。他朝那条瘀青的伤腿看去,觉得此生都还不清这笔债。呵,老人突然笑道,我也是腿,你也是腿,这下可更般配了。我是左腿,你是右腿,男左女右,实为绝配。他自顾讲起来,无比满足。
走吧,背我回去。凤伸出手,除了褶皱的皮肤,几乎如旧。过去也是樊贵背着她,她依赖阿贵的肩膀,好像里面藏满了阳光。男人就这样缓缓地走着,生怕会扰到熟睡的女孩。在他眼里,凤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如今两人已近暮年,又伤了腿,想来是多有不便。幸而女人消瘦,男人的上肢还算魁梧。
我这些年练得还行吧,樊贵轻松的将凤背起,洋洋得意地说。
时隔多年,那种依赖感没变。明明是我保持的好,凤回道。过去你总怕我长胖,所以拼命练习。如今你倒是越来越强壮,我反而胖不起来了。她为此时常苦恼,别人是三餐,自己是六餐,怎么还日渐消瘦呢。
你该去医院做个检查,擦花老人关切道,不明原因的瘦下去,可不是好事。他听闻凤方才的担忧,一时间心头一紧。明日我带你去,边说边准备返回。才走几步,女人忙唤其停下。她擦去爱人额头的汗珠,打趣说,瞧瞧,不服老怎么行。放我下来吧,我坐轮椅,你来推,也不错嘛。樊贵还欲逞强,却拗不过凤,他向来拗不过。于是将臂弯里弱小的躯体轻轻放在轮椅上,好像是个超级奶爸在往婴儿车里放孩童。他记起自己二十五岁生日那天,许的愿是希望与她并轮椅而行,去看夕阳,做一对幸福的老夫妻。
我们今晚一起看夕阳吧,凤突然说道。他则连声附和。
这大概是恋人间才会有的心电感应吧。
多亏沐遥机智,她向众人解释说那条手绢是自己送给擦花老人的,为了感谢老人长久以来对环境的美化所做的贡献。至于为何会在凤奶奶的口袋,她淡定地说,那也是我的主意。凤奶奶身子弱,又喜欢看兰花,她那双眼一遇风就会流泪。我还没来得及送一条新的呢,就出了这桩闹剧,说着从包里拿出来绣有兰花图样的手绢,果然很精致。大伙谁还想要?话音落罢,就见几人纷纷举手。沐遥冲我微微一笑,像是在说此事轻松摆平。
擦花老人和凤不禁万分感激,为表感谢,特请我们四人吃了顿美味佳肴。席间,沐遥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何必要说与旁人。她并不想知道这对恋人之间存有多少故事,只盼望有情人能成眷属。我们目送两人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有爱相随的时光无比珍贵。
无论是他们,或者我们,相爱的人总会知晓彼此的心意。
我牵起刘烊的手,仿佛看到了最美的夕阳。
次日午后,张淼告诉我们擦花老人一早就带凤去了医院,然而情况却不乐观。凤需要换血,恐怕得长久住院。他特意叮嘱我不要告诉旁人,好留些时间给彼此,淼哑声说。沐遥哭得像个泪人,说什么也不肯回来。我知道她是在自责,责怪自己没能早些发现凤奶奶的病情。我和刘烊只能听着,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难以招架。直到接过信封的当下,我仍能记起那个沉默的午后和三张形如枯槁的脸。
之后的清晨,也就是分别的时刻,沐遥并没有来。张淼替她送走我们,仍是说凤的情况不妙。我和刘烊分头行动,询问了各家医院,结果皆大致相同,先换血要紧。我和沐遥每隔几日便要书信往来,交换彼此的新进展。她时而带来好消息,时而又不好。我的心亦随之起起伏伏,悲喜交加。
大约一周前,再次接到遥的信,信上说凤怕是快要死了,病情突然反复,许是挺不过去了。我不敢想象擦花老人此刻的神情,更不忍想象这对恋人分别的情景。刘烊就在我身边,他的手始终和我握在一起。我突然假设起两双手彻底分开的感受,却毫无结果。因为无意识里,他在紧紧地握着,我也是。
终于,又过了三天,我收到了这张黑色信封。我试着说服自己,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于是小心翼翼的将其撕了个小缝,犹豫着该不该读。这一举动又被刘烊看穿,他决定替我完成接下去的步骤。我盯着他灵活的手指,酝酿好情绪,准备迎接死亡的讯息。然而,存于信封之内的,竟是另张稍小型的红色信封。
难道有喜事发生?这摆明是沐遥设计的惊喜。
烊快速浏览完,难掩喜悦,天呐,他们昨天结婚了!
谁们?我明知故问。
擦花老人和凤,他们在一起了!
这消息简直太震撼了,隔着信笺,我分明看见沐遥写下这些字时,兴奋的表情。她写道,他不管明天是否依旧,这辈子,她必须是自己的妻子,永远的妻子。凤的病还是老样子,我们都很焦急,可她反倒异常平静。昨晚他们去看夕阳了,那情景比任何诗句都动人。你和刘烊有空回来吧,尽早赶来喝杯喜酒。
我反复念着,仍然不敢相信。但无论如何,这杯酒,我们定要喝到。沐遥在信上提起那句诗,“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她说擦花老人正是当天下午将手绢给我,托我务必转给凤。或许他那时侯便决定,不再浪费一丝一毫与她有关的时光。
你说假如凤死了,他们的爱情该有多少遗憾。回程的车上,我既为两人高兴,又觉得伤感。
这有什么遗憾,刘烊告诉我,能跟爱的人在一起,哪怕一天,都不再遗憾。
我点点头,迫不及待想见证这场伟大的爱情。《牡丹亭》的戏文又回绕在脑海,原来古往今来的爱情都是如此。我们中的大多数,注定要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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