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孟祥涛 编辑|王毕强
下午两点，中国最大的电子产品集散地——深圳华强北的赛格电子商场，顾客寥寥，冷冷清清。在华强北打拼多年的商户孜然（化名）领着记者走到商场三层，右拐，一眼望去全都是售卖手机壳的柜台，又走到四楼，还是同样的场景，五颜六色、材质各异的手机壳挂满了一个个的货架，但除了店员之间的闲聊和孩子的吵闹外，再无其他声响，安静得让人发慌。
“你是没赶上好时候，之前生意好的时候，各处通道上人挤人，不比北京早高峰的人少。”孜然回忆着往昔的繁盛，语气里透着惋惜。在一年之前，他也曾是其中一员。摩肩接踵的景象一去不复返，而走到尽头的远不止于此。
与华强北一起浮沉的还有曾经兴盛数年的手机壳“赌壳”。那些年，每年苹果公司发布iPhone新机之前，华强北的商户会都会动用各种资源，或打听或猜测当年iPhone新机的外观数据，提前开出模具，生产出一批他们认定的新iPhone的手机壳，好打时间差，大赚一笔。
但“赌壳”，作为一项勇敢者的游戏，胜者大发利市，输家自食苦果。而这项活动与iPhone的深度捆绑，既是馈赠，也未尝不是诅咒。
“赌壳”江湖
华强北是一块神奇的土地。不仅体现在逛一圈之后就能找齐组装一部iPhone所需的一切配件，还体现在iPhone新机上市前的一两个月，它的手机壳就已经在华强北遍地开花。
记者就此事询问了当地的一位商户，得到的回答让人哭笑不得。对方表示自己与苹果公司有合作，可以提前拿到新机的数据。但合作协议在哪儿？对方一时语塞，作为代替，拿出了自己与苹果CEO库克的合照，为了进一步表明自己与库克的亲密关系，对方还得意洋洋地说，“连库克在广州有一位情妇的事情我都知道。”
“库克不是同性恋吗？哪来的情妇啊。”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气氛尴尬得让人想转头就跑。
与买定离手的赌博和赌石不同，“赌壳”并不存在一个确定的场合和场所，但运气同样占据重要位置。
在手机壳厂商乐平（化名）看来，在iPhone新机推出前的一两个月，没有人知道这款手机是否热卖，没有人知道数据是不是百分之百准确，但只要开成爆款的话，前一两个月的销售额做到一两千万元是不成问题的。越早拿到iPhone新机的外观数据，意味着价值就越高。这口“头汤”，人人都想喝。尽管乐平本人是一名安卓粉丝，“做肠粉的人不一定要爱吃肠粉嘛。”
乐平付出十几万到几十万元不等的代价拿到的数据，并不能保证是百分之百准确，哪怕有百分之一的错误，就可能满盘皆输，要不要尝试，这就要考验当家人的眼力和胆量。也就是“赌壳”中赌字的由来。
1994年出生的乐平在这个行当里也算是“老油条”了，从2010年iPhone4上市开始他就参与其中，目前他经销的产品98%都是苹果的，每年苹果发布会都是至关重要的大日子，其结果决定了他买的是乐透，抑或是价格不菲的废纸。
值得注意的是，“赌壳”从来只发生在iPhone一家，诸如三星和国产品牌从没与其产生关联。这一方面是因为其他品牌的手机在面世前就会有相对准确的谍照出现，但或许更重要的是，“果粉”在iPhone新机上市的第一个月里，往往会迸发出格外旺盛的购买热情，他们都想尽快拿到新机。
华仔是深圳某公司的合伙人。在他看来，“如果苹果发布会之后再去开模，需要的周期是一个月以上，但如果提前押对数据，只要精修一下模具，新机的手机壳就可以马上量产。一个月时间，我就可以把iPhone新机最开始的3000万的壳子吃掉一大部分。”
然而，赌桌上从无常胜将军，在iPhone SE发布之前，整个市面上疯传一款带弧形的款式，因为iPhone6就是这样设计的，各家对其的接受度也很高。乐平没有犹豫，一口气开了四十几套带弧形的手机壳模具，结果所有的货和模具都成了垃圾，损失惨重，高达200万多元。回忆到这里，边谈边随手泡功夫茶的他，往茶宠上浇茶汤的动作终于放慢了下来。
最近一次赌输的经历同样让乐平焦头烂额。在iPhone发布之后，市面上都以为接下来发布的将是iPhone9，但面世的却是iPhone XR。其结果就是虽然他押对了手机壳的外形数据，但没有押对名字，最后不得不全面召回，重新更改手机壳包装上的文字。
那几天，不只是他厂里的工人，销售、设计、采购都加入进来，乐平还发动了身边的亲戚朋友。他甚至有些生气，为什么之前的标签都贴得那么严实，要拿小刀仔细刮才能刮干净。来来回回浪费了半个月的时间，单运输成本就多花了几十万元，还不包括人工成本。
越早拿到数据也就意味着抢占了先机，但即便“赌壳”成功，也会面临着其他场外因素的干扰。在华强北，似乎人人都是苹果专家，在iPhone新机上市半年多以前，关于机器的各项数据就满天飞，其中真假难辨，甚至还掺杂着恶意。
2016年的时候，乐平提前很久就拿到了数据，第一批货都已经下线，“赌壳”成功，但有一些刚刚拿到数据的竞争对手眼红，便放出风声“数据有变，不要拿货”，就是为了给自家的手机壳上市争取时间。搞得乐平不得不耗费很大心力去挨个解释，才说服经销商不退货。
成也iPhone，败也iPhone
在记者走访华强北多家苹果专卖店之后发现，iPhone XR的售价已经下降700元，这比此前媒体报道的降价三四百元的降幅更大。
iPhone居然降价了，这传递而来的是某种令人不安的现实。截至2月25日，苹果公司市值8156亿美元，较万亿市值的高点跌去近20%。
新年伊始，苹果公司罕见地下调了2019财年第一季度的营收预估，承认销售下滑，由890亿-930亿美元降至840亿美元，毛利率预期为38%。这是苹果公司自发布iPhone以来，首次下调业绩预期。
除了内部的业绩问题，苹果公司与高通的官司也让库克焦头烂额。在德国，因为涉及侵犯高通知识产权，苹果公司不得不在其官网和门店下架了iPhone7和iPhone8；在中国，法院也已经作出诉中临时禁令，iPhone的部分型号也被禁止在中国市场销售。尽管苹果公司正在上诉，但实际的影响已经发生。
用户也在抛弃iPhone。茂林（化名）是一名资深的“果粉”，从iPhone4开始就是其忠实用户，苹果iOS系统的高效让他一度对使用安卓系统的朋友有些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优越感开始变得越来越虚无，因为从拍照和运行速度这样的基础性能上来说，iPhone已经没有高出其他品牌一截的本钱了。
而且，iPhone的价格越来越贵，已经突破了1万元。“再添一点钱我都能买个不错的游戏本了。”而iPhone XR的出炉更是让茂林感受到了背叛，“就多了一个双卡双待，这也叫新款？还不如去试试国产的手机。”
最先感知iPhone颓势的正是华强北的商家。在iPhone鼎盛时，拿到新机就是赚到，而现在，一位华强北苹果专卖店的店员劝记者，“不要买iPhone XR，不值，还不如先买个iPhone8用着。”
作为一名二手手机经销商，咸菜（化名）在2010年开始入行，仅从他手中流通的iPhone二手机的数量就有上百万部，“那时候，各家柜台上根本看不到国产手机的影子，里三层外三层全是iPhone。”但如今，每天能出货100部就他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iPhone的黄金时代，也是华强北“赌壳”的开始，都是起自2012年9月iPhone5的发布，由于与前代产品大为迥异的外观，那一批“赌壳”赌对的人都赚到了暴利。
苦瓜（化名）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决定自己出来单干，他把自己几十万元的积蓄全部投入手机壳的开模，等到iPhone5上市，半个月就赚了七八倍的利润，“那个时候都是经销商抢着要货，当时我和我弟弟，一个人盯生产，一个帮忙打包，一天下来，连口水都喝不上。”
大脚（化名）在华强北有一个手机周边产品柜台，在2014年的时候，内地因为没有进入iPhone新机首发名单，无比迫切的“果粉”把目光投向中国香港。当时一部iPhone6被炒到八九千元。他隔壁的商铺赚得盆满钵满，大脚也借了把东风，买完手机的人们顺道到他这里买手机壳，一柜台的货几天就卖光了。
甚至有些苹果经销商也到他这里拿货，之后便以iPhone原装壳的名义卖给顾客，“他们从我这里拿货，一个手机壳只要二三十块，到顾客那里就敢说是价值一两百的原装壳，其实我的进价也只有七八块而已。”
但好景不常在，从2017年9月iPhone8开始，iPhone的销量就开始滑坡。原本iPhone手机壳占到乐平所有手机壳的90%以上，他也不得不加大国产品牌手机壳的比重，现在iPhone手机壳的占比已经降到了百分之三四十。大脚觉得自家四五平方米的柜台，一个月3000多元的租金有些吃力了，“这钱在我老家能租个门面了。”
“赌壳”终结
华仔的新办公室已经远离了华强北，自称是罗振宇和樊登的粉丝，买了几百本对方推荐的书，尽管在办公室里并没有看到书的痕迹。在他看来，苹果已经失去了垄断市场的能力。
他的办公室里，摆在最显眼位置的是华为的手机壳，最底下三排才是iPhone的，“原来iPhone占据整个市场百分之五六十的份额，那我只要把iPhone做好，就赚到钱了，但现在我出五六十万个壳子，iPhone的也就占几万个而已。”
2017年，华仔投入了将近500万元，打造了将近100个模具，准备在iPhone8开售之际大干一场，但就结果而言，他既赌赢了，也赌输了。赌赢了好理解，他准确的压中了数据，但却没能让他赚到5倍、10倍的利润，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赚了点小钱而已。”
在此之前，苹果公司对未上市的iPhone新机的外观数据严格保密，在2014年，还有代工厂员工因泄露iPhone新机外观数据而被问罪。但最近一两年，乐平发现，iPhone新机外观数据的获取难度在直线下降，他解读为，“现在苹果开始需要我们一起提前把市场炒热，管的也就不那么严格了。”
“赌壳”的终结不仅体现在iPhone销量的下滑，还体现在苹果创新能力的褪去。乐平觉得，过去几年，iPhone根本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创新，外形上的改变更是微乎其微，iPhone8的手机壳也可以用在新款上，根本就没必要再投入巨大精力和成本去赌了。
不仅仅是iPhone，2018年智能手机的销量全面低迷，整个市场已经饱和，而且一些智能手机的价格也越来越亲民，“几年前我们买手机觉得很贵，也会很珍惜，一定要买个壳保护着，但现在一两千块就可以买到一部智能手机，谁又会去珍惜呢？”
大脚的柜台上不只是iPhone，三星手机壳的销量自2017年起就一蹶不振，可能是因为中韩交恶带来的“限韩令”，也可能是因为三星手机电池频频爆炸的余波，他已经几年没有进过三星的货了，柜台上摆着的仍然是几年前的旧款。他说，“谁要是要，我两块钱一个卖给他。”
而对于乐平来说，三星手机虽然在国内销量不佳，但在香港和韩国还是很有市场，在iPhone销量低迷的情况下，他开始努力开拓国际市场，为了迎合韩国当地的喜好，他扩大设计团队，专门提供韩范儿的手机壳，还与当地经销商建立了包销体系，虽然利润有所降低，但起码是稳定的客源。
开始转型的不仅是乐平，华仔也在探寻新的出路。除了斥资1500万元买下某淘宝店铺的账号之外，他还开始向智能硬件方向发力，尽管这一块产品线目前还没有盈利。
孜然也早已放弃手机壳生意，开始遵循潮汕商人最传统的传帮带模式，和自己的哥哥一起经商，虽然依然没有离开华强北，但他现在已经做起了化妆品出口的生意。
来源：凤凰WEEKLY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