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秘兮兮地带我走进展馆时,我看到这个标题,还以为大概是跟在一些团建中,一人蒙眼当盲人另一人牵着ta走类似的活动,或是在黑暗中的光线艺术。直到走到入口前,看起来有视力障碍的阿姨递给我们两根拐杖,告诉我们这是一次在绝对黑暗中行走、生活的体验。我看了看入口里面,我们要去的地方看起来没有一丝光线,我感觉有点慌了。
工作人员叫我们只管往前走,但越走进去,光线就越一点点消失,直到双眼变成了装饰品。我在入口处踌躇不前,不知道下一步该往何处落脚。虽然可以用拐杖试探前方的路,但怎么摆动拐杖都触不到边界,也没法用拐杖感受到路的坡度或方向的一点点变化,就好像前面是一片虚空。我只能说服自己现在走在很宽而且很平的路上,每一步都很安全,然后紧张地挪动。终于,听到了前方传来了一个男性的人声。他简单介绍了自己是我们的向导,我们会在完全黑暗中进入几个房间,分别模拟了花园,住所,街边集市,船屋和餐厅。
刚进入花园时是最紧张的,脚下的土地一下子从结实的混凝土变成了软糯的草地。空气变得湿润,听得到鸟叫声。拐杖碰到的前方到处都是小碎石,我不知道能不能走上去,这是碎石路还是石头堆?会不会一踏上去这些碎石就滑动?但是向导和他的声音都渐渐远去了,我只好咬咬牙走上碎石路,快步跟上他们。一路上很怕会撞到什么东西,或是脚下的石子一滑就开始塌陷。好在什么都没发生,我慢慢意识到这个房间一定是安全的,向导一直听得到我们在哪里,而且会提醒我们小心台阶或滑坡。(可是盲人们有办法获得这样的确认吗?)。直到走过一座晃动的木桥,花园部分结束了,我们进入了下一个模拟住所的房间。
在住所里让人放心很多,因为这里是有边界的。用手边摸边扶着墙和家具走一圈,很快就能在脑海里对这个房间有个印象,唯一要小心的就是不要撞到头顶的壁橱。人的感觉机制适应能力真的非常强,才过了一个房间,我就能够准确通过声音分辨出向导在哪里了。他也渐渐给了我们更多自由探索的时间,让我们随意在屋子里“看看”,想走的时候再找到一个写着(刻着)“West”的门打开就行。他也友善地表示我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向他提出来,好奇宝宝立刻就问道“你们的梦里是什么样呢?”。向导告诉我们,他不是完全失明,而且以前也看到过世界,所以他会梦到以前看到的世界的样子。“那生下来就失明的人呢?他们会梦到色彩吗?”“well...我们不可能知道对吗。即使梦到了他们也不知道那就是色彩,没办法告诉我们。我想他们的梦里可能...就像你们现在身处的这里吧”
进到街市,身边先是一个个小菜筐,可以伸手摸出里面装的是什么蔬果(摸到软塌塌的菜叶时我吓得一缩,还好不是肉铺..)。然后我们走到了红绿灯旁,根据声音提示知道什么时候是绿灯,才可以过马路。这一段街道的道路上有很多台阶起伏,我有些紧张。他突然在我旁边伸出手探了几下,然后握紧了我的手。这一握把我从身处黑暗以来就笼罩着我的紧张,不确定感中解脱了出来,身边有一个存在着的,可以依托的,温暖的人。跟着他,好像就确信前路是安全的。
到了船屋里,我们试图在一块墙上刻着的世界地图上寻找欧洲。向导提醒我们,首先要寻找边界,确定这个地图有多大。这对他们来说是最重要的事:先确定这个环境可能的边界,才有办法知晓细节。他也提到,他们到达一个新的,复杂的环境里时是非常难的。花很多次重复拜访的地方才会能自如行动。但哪怕是在经常去的超市里,常买的货品变动了位置都会带来很大的麻烦,或是有人把他家的剪刀放在了他不习惯放的位置。“那这时你会怎么办呢?”“我一般就直接问旁边的人了,甚至打视频电话给我的朋友,让他们帮忙看看”,他非常自然和轻松地说。然后他开了船,我们终于停止了在黑暗空间中的探索,坐在了船的椅子上。风打到脸上的触感变得很清晰,我想到至少风这个抽象概念是很好被学习的。但色彩呢,空间呢?我在这里的十几分钟内,一直靠把触觉和知觉转换为视觉图案再转存在大脑中进行认知,如果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人呢?想到这里鼻头开始发酸,可以完整地认知这个世界是一种特权,但它普遍得让我一个学习认知科学的人都无法想象他人认知世界的方式。比私人叙事更具身的认识就是亲历,亲历了otherness的生活后,我想没有人再能狠心否定他们应得必需的帮助,哪怕只是红绿信号灯的声音提示。
最后我们到了餐厅,服务员帮我们念出了菜单。付款的过程像是小朋友在玩游戏,我们摸遍了一张张纸币,对比大小,找出我们需要的面额。服务员把找零和饮品用双手递到我们手心里,确保我们握住了物件,肌肤的接触让人觉得温暖。向导最后和我们聊了很多,他也喜欢开车,喜欢旅行,像普通德国人一样喝着啤酒关注足球比赛。他有女友和许多朋友。这个展馆也给了很多视力障碍者很好的工作机会。我们问他在这里遇到过最好的和最坏的故事,都和接纳有关,却和他自己无关。他说他遇到的最美好的故事是一个智力障碍团体来参观时,有一个人很害怕而中途退出了,最后她又回来时,团体里每一个人都大声鼓励她,非常开心她回到团队了。而最坏的故事,是一组中学生参观时,有一个小女孩被班上其它小女孩欺负,所以她在黑暗中跟她们相处很害怕,却又无论如何都不敢退出,不然会被她们嘲笑得更厉害。我心里听着,想着被社会接纳对他来说大概是多么重要的事情,现在能无所顾忌地向他人求助,信赖他人,在这份工作里披露自己的生活,又多么勇敢而幸运(幸运身处欧洲)。
在餐厅结束后我们就握手道别了,我非常希望能看看他的长相,想记住他,但终究这也是特权。离开展馆时又穿过一间长长的走廊,推开一道门帘后有了微弱的光线照进来,已经足够刺得眼睛生疼。我终于能看清我们在一间底色是柔软的淡黄色的房间里,背后是黑色的门帘,旁边的他正眯着眼睛对着我笑,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格外生动。我忍不住凑上前去亲了亲他,能看到世界终究是太美了,能看到你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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