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长夜漫漫,一家人格外留恋饭后油灯下聚守的时光。祖母七十多岁,在村里生活了六十余年,常叙一点村中旧事,现在想来当时的声音和故事色调都是昏暗的。
“甭看咱村小,村西的鸡打鸣儿村东人听得真真切切,早年很出过几个人物的。西大院你的一个老爷爷学问高,当校长,穿长衫,后来成了司令啦!回村起初乘轿,后来骑着高头大马,前前后后好多人呢,都扛着枪。”祖母的叙述是和缓的。
“老爷爷,有多老?”我忍不住插言。
“三十多,按辈分排,和我们属一支,在五服上。”
“后来呢?”
“春天有人捎信来,说童司令死了。天还挺冷呢,小老婆去找,人影儿未见,只在火车的一节车厢里寻到一只硬底袜子,小老婆亲手缝的,针角儿她识得出,带回来了。”
“小老婆,是村里那一个?”
“早死了。”
“咋死的?俊吗?”
“小老婆一人住西边的大院,高高大大的房子,顶气派。穿绫罗绸缎,常一人坐在敞亮的大角门洞里,拖着长音发狠:‘早晚收拾你们,让你们遭殃!’极张扬,眼睛长到天上,没人去她家串门聊天。童司令死后的第二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月亮白地晃眼,听到有人央告:‘好个老十三,饶了我吧!’ 仔细听,是小老婆的声音,脚步沉重杂乱,粗粗的喘息声,慢慢越来越远,听不见了。过了好几天,尸体在几十里外的河里被人发现,从村西的河里漂过去的。老十三去东北躲了半年,回来大病了一场,是吓的。”
“没人抓他吗?”
“小老婆娘家没什么亲人,从小跟着姨长大,姨家也没啥人,无人告,事儿就过去了。”
“老十三是哪一个?”
“东院的老寿爷,和童司令是亲叔伯兄弟的。”
童司令有后人吗?大老婆是哪一个?是东院神经性晃头的老奶奶吗?她是有一个儿子两个孙子的,和老寿爷家血源关系近,好像记得祖母说不是,那么童司令是无后的了。老寿爷我有点印象,大高的个子,黑红的面堂,少言寡语,讲话出奇地慢,常说的一句是‘我活过界了’(据说他的祖父和父亲不到五十岁就死了,他本人活到六十多)。老寿爷初春死的,那年我五岁,和小堂妹一人得了顶三角形的小孝帽,心里也愿意戴成年女性的白箍子,大概操办葬礼的人为了省布吧。听祖母讲这段往事时我有七八岁了,当时心里凛地紧紧的,嘴巴半张着。祖母末了叮嘱万不可出去说,很有些后悔讲的样子。老寿爷的家人都在,他的孙女香儿还是我的玩伴呢。奇怪我小小的 一个人儿居然有“大智慧”,天生一张叽叽喳喳喜鹊嘴却对谁都没说。
只是一个人走过西大院时会想起那个惨死多年的年轻女人,无端地觉得她是穿绿色绸衣的(村里人大多终年着家织的粗布衣裤,肩头和膝盖打着补丁,如一只只张惶的眼睛),女人香气缭绕步履轻盈带着风,如一只飘飞的蝴蝶,是那种个体极大翅膀极宽的“巨蝼婆”,白色的躯体上缀着匀称的黑斑点。不过那时的西大院没有一点房屋建筑的痕迹了,成了村东一户人家的闲园,全是大大小小的枣树,角落里生长着一人多高的蓖麻,没有围墙,是鸡们觅食玩耍的乐园。我在一个夏日炎炎的中午进去过,整个村庄安宁沉睡地如死去一般。我一个人在密密的树丛间穿梭,害怕听到一种声音又渴望听到一种声音,心咚咚咚如鼓一样跳得紧,背上满是冷汗,惶急中摆脱脚底羁绊疯一样地逃出来。每每晩上独自路过这片废园时,无论是明月高悬还是星河璀璨,脚步会不由自主地加快,害怕飘出绿衣女人,害怕伸出一只白白的手来。月黑风高时宁可绕一大圈路也要躲开。
有时也会在想像中试图还原那个神秘惊悚的夏夜:一双粗壮的大手,盛年女人绝望的眼神,无数只紧贴门上静听的耳朵,村口下坡处一只遗落的绣花鞋……
乱世中佳人的命运,偶然?必然?人性的初始,善耶?恶耶?一段陈年旧事被岁月遮隐了容颜,如暮春的片片落英终被雨打风吹去,粘染泥淖飘入江流中,湍急漩涡处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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