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寂静,灰白色的天空没有云,他一个人在木屋里度过了第五个星期天。几乎接近于年轻时的梦想,年老后归隐山林,每日听山的回响,天黑后,沐浴着月光入眠。
只是几乎,却不是全部。如今他已是一个六十六岁老人,那归隐之心却很随意。他总是心血来潮时,远离发烧的城市,在清凉的木屋里睡觉,打坐,素食和受思念的折磨,有时一天,有时一个下午。
他在城市的中央有一套大房子,偌大的阳台上种满了兰花,他永远记不住那些兰花的名字,也不懂风雅,但他天生就会莳养花草,那些兰草在阳台繁茂生长,兀自开花,幽香暗送,满屋子正气萦绕,似乎这一生的不幸遭遇都可以被原谅。
只是似乎,原谅这件事谈何容易。
他不愿承认他已经老了,他的样子精瘦,头发远看是一片浓密的黑色,尽管仔细拨弄之下,黑色里还有些灰白。他似乎还在等待,等待一些不可能的事情发生。
就像他从来不喜欢养动物,却养了一只鹅。每天六点他起床去附近的梨山公园跑步,那只鹅都要跟着他。它仰首挺胸,气质高傲,他们一起爬上梨山的顶峰。那只鹅,他取名叫做雪素。雪素一路吃着青草,边吃边拉,然后他们一起从山的另一边回到他的房子。
他的房子仿佛田野般空旷却充满活力,客厅里只摆放着一张摇椅,每天他坐在摇椅上看日出日落和等一个女人的消息。那些寂静的空虚里,鹅在其中游荡,还有那些清冷的夜晚,鹅制造着欢快的声响。
有一段日子,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和他的鹅会出现在时澄的别墅里。他会在那里耗上一个下午,无聊又煎熬的下午。直到有一天,又到了黄昏的灰色时刻,他含蓄地告别,并告知近来身体抱恙,可能下个周六不能来。
时澄那双疲倦的青蛙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嘴里喊他“井叔”,并以一种迂回的谈话方式让他迷茫。他感受到一种无法正视的不公平,那是一个强势的老板对一个园丁的命令,他说:“井叔,你必须来,这个春天,我的兰花需要你,那些蠢猪也离不开你。”
他用力地咳嗽,喉咙里发出呼呼地痰鸣。他没有说话,很多年来他在他家后花园的兰花丛里忙忙碌碌,也几乎很少说话。他是时澄的影子,一个隐形的莳兰高手。
他出狱后的日子几乎都在这座空洞的别墅里度过,整个生命的底色都是兰花的色调,幽香的兰花洗涤着他自认为罪恶的灵魂。
那衣衫褴褛五十岁流浪街头的日子,也在那朵叫做汪字的兰花绽放后结束了。之后他过上一种神秘而又富足的生活。
他挺拔的身姿站在客厅的中央,刺眼的水晶灯映照着他枯萎的没有表情的脸。他缓慢有力地说,下个周六,以后的每个周六我都不会来了,还有那几个小伙,他们不是蠢猪,他们只是没有做好他们的工作而已。
时澄意识到自己的粗鲁,可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拿这个老头没有办法呢?他不能失去他在兰花界的荣耀,以及每个春天兰花展上的金奖和接踵而来的生意合作,这些他怎么能失去?
他渴求老头内心的感恩之心就像从前那样,卑微又勤恳。他假装是他养活了那些兰花并使它们开花,他和那些养兰高手谈论有关养兰的一切,像个如兰般的君子。
一旦回到他的豪宅,他变得异常沉默,他两手空空步入后花园,慌张地想要确认井叔是否还在他的家里。
每一次,井叔都安静地就像那些兰花,他弯着腰,给兰花浇水,施肥,木讷又可靠。他庆幸,这样的一个天才,竟然陨落在他的兰花丛里。
说完那些决绝的话,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以免失望鄙夷的神情泄露。任何感恩也有尽头,现在就是结束的时候。这时雪素叫了起来,琥珀色的嘴巴冲着时澄,做出一副誓死捍卫他的架势。他蹲下来,摸了摸雪素的头,雪素瞬间安静下来。
时澄颓败地不发一言,他愤怒地看着那个老头。这还是那个在垃圾堆里吃着过夜面包的流浪汉吗?他想起他们相遇的那一天,他们的相遇就像是某种神谕。那时他渴望成为养兰高手,他买了书店里所有关于兰花的书籍,也买了一些兰草养在阳台。
尽管头脑中关于兰花的知识日渐丰满,而现实中的兰花并没有在阳台上活得更久,而是先后全死了。他日夜喝酒想要醉死在异乡,如果不能成为养兰高手,他又该如何取悦那个爱兰花的投资商?
神谕就在那个下午发生了,他浑浑噩噩地在街上游荡。酒气和满脸的厌倦像是穿在身上的隐形衣,他目光涣散,跌跌撞撞地穿过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是一片空旷的垃圾场。
风吹来恶臭和幽香,他酒醒了一半,发现他好像来到城市的边缘。他熟悉那幽香的气味,那是兰花的气味,他忍受着恶臭开始寻找那花香的源头,内心惊叹又兴奋。
他发涩的眼睛最终盯在一个穿着破棉袄的流浪汉身上,流浪汉睡得深沉。他发现那幽兰斜倚在流浪汉的臂弯,微风吹动着它刚健的叶片,嫩绿色花朵挺拔,低调。
他彻底醒悟过来,认出那是汪字。他急躁地绕着那朵花看了又看,流浪汉的鼾声如雷,似乎没有醒来的样子。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等了一个小时,那股若有若无地的幽香安慰了他。
天暗淡下来,他比任何时候都有耐心。随后一阵突如其来的鞭炮声惊醒了流浪汉,黄昏的光影投向他模糊不清的脸,只有那双眼睛,似乎还能找到一些从容的神采。
“你醒了?”
他站了起来,恭敬地伸出手想要拉流浪汉一把。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流浪汉也站起来,他发现流浪汗的样子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老,脏臭的皮囊之内,似乎隐藏着坚韧,温和的性子。那时他刚过而立之年,处于创业的低潮期,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也很久没有笑过。
“你一会去哪?如果不着急走的话,能和我讲讲那盆花吗?”他笑着说。
“你说这盆草?这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草。”
那盆兰花种在一个破了口的粗瓷碗里,寂静地散发着幽香。
“你一定很饿了,我请你吃饭吧,我们边吃边聊。”
流浪汉模糊的脸上露出惊讶,他看了看天空,心想今天真是个幸运的日子,兰花开了几日,依然挺拔秀美,母亲死去的事实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没有说话,默认了他的邀请,他捧着那盆兰花,跟在他的身后,从冷寂,臭气熏天的垃圾场,一路曲曲折折,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大街上。
那个春风清冷的夜晚,仅仅一顿饭的时间,他们之间达成了一个秘密协议,他隐姓埋名帮他养兰花,包吃包住每个月三千元工资。
他记得他当时眼里的笑意,像是做梦般绽放的笑意,他用含糊难懂的乡音说,我姓井,不嫌弃的话,可以喊我井叔。
那年春天,那盆兰花获得了春兰展上的金奖,他的事业活了,他也活过来了。
此后的十余年时间里,他对井叔的过往知之甚少,也不感兴趣,他只需要他养好他的兰花就够了。而此时此刻,他开始恍惚,原来这场秘密的协议已经持续了如此之久,久到井叔老了,也越来越倔强。他要退休,他让他退休,条件是每个周六的下午必须来一趟。
这种约定像是一种心理安慰,近些年即使没有井叔的日子他的兰花也兀自开得毫无差池。
现在井叔想要彻底摆脱他,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愤怒,又不知为何要愤怒。更糟糕的是,他发现他对井叔这个人的了解很模糊,这巨大的陌生空白突然起雾了,他意识到,他对井叔如同工具般的存在产生了感情。
“以后都不来了吗?”
“可能来,但时间不一定。”
“好,好,好,你走吧,以后都不要回来。”
井叔向他鞠了一躬,领着雪素离开,出了门,他感觉他自由了,从未有过的自由。
这种自由像是逆风的奔跑,又像是拥有了一种无所事事的权利。现在,他的生活只有自己和那只鹅。他一开始怀着嫌恶的态度养了鹅,现在他开始感激他有一只鹅。
鹅的存在,他心想,不至于让他的等待陷入空空荡荡的无望中,他每天为鹅忙绿又可以向鹅倾诉鹅无所谓却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事,其中就有思念一个女人这种稀罕事。
那个女人,他只见过她七次,却余生也忘不了的女人,他在等她,还是要去找她,还是忘了?他连她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但只要她再次出现,他一定能认出她。
一个不知姓名,长相也模糊的女人,如何在他的心里掀起狂风巨浪?他心想,可能因为我太寂寞了吧。他一生只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可能是她。妻子是属于青春的祭品,她年轻,漂亮,贫穷,并永远如此。二十岁她嫁给他,他像是得到一件不属于自己的横财,每天小心翼翼地守护。
妻子怀过三次孩子,都没有成功生下来。他抱着她,对她说,不,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只是和孩子没有缘分。妻子每天自责,红润的脸上长满了细小的斑,像是一朵荷花枯萎时的样子。
他搂着妻子,本来就很木讷的他,说了很多话,他说,没有孩子,那就让我们变得有钱吧。他打算去南方打工,他的木工活干得很棒,应该可以在大城市谋生。秋天的时候他会回来和她一起收稻子,那时他会比现在有钱。
他回来了,大城市的生活使他的肚子发胖,思念又让他的脸变得瘦削。他站在门口,一切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妻子并没有在家等他。母亲说,她死了,还有孩子。
孩子?那个畜生的孩子。如今他想起那个畜生,浑身还会颤抖,那个开着小卖部的所谓兄弟,他以前怎么没有看出来他的禽兽本质呢?他走后不久,那个混蛋强暴了妻子,妻子又怀孕,可笑的是,那个孩子像是顽强的野草,活过了在羊水中的九个多月,黑暗的九个多月。
他气愤,头脑一片空白,他操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水果刀,闯进那个混蛋的店里,一句话没说,整个过程只有嘶吼和血。
母亲说,妻子生下孩子,就死了,孩子三天后也死了。她死于产后大出血,他不信,他知道,她一定是死于自责。
他捅死那个混蛋,不过一瞬间的事,那瞬间世界从未如此宁静,他感觉风呼呼地吹过他的双手,占满血污的双手。他想,他不后悔,是的,他从不后悔杀了他。
几十年的牢狱生活,他本该原谅自己,但他就是做不到。那个充满神谕的下午,是他在街头流浪的第十四个月。他从监狱出来后,得知母亲也死了,那个家瞬间坍塌,只剩下一屋子的灰尘和蜘蛛,他放了一把火,把屋子烧了个干净。
他想,我终于了无牵挂,现在可以死了。他要慢慢地死,死于细菌感染,死于某次伤口长满坏疽或直接死于非命。他躺在一片恶臭中,接受人们嫌恶的目光。
他想,要是那个时候陪在妻子身边该多好。
她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她坐在他不远处哭了一个下午。她的嘴巴,涂着紫茉莉色的口红,看起来那么瘦弱,却那么能哭。
她已经不年轻了,某个瞬间,他想,妻子如果活到中年,她很像那时候的妻子。
“什么事哭得那么伤心?”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她一直没有发现他,他和一堆垃圾在一起,像是垃圾的一部分。她只是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哭,可是这个世界似乎连一个安静的地方都没有。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她眼睛红肿,像是两个蚊子包。
“我在慢慢等死,你呢?又为什么事哭?”
她好奇地看着他和他臂弯里的兰草,眼睛上的红肿消退了些。
“我只是想哭,但我找不到地方哭,我以为这里会很安静,我可以放肆地哭,大声地哭,尽情地哭,对,我就是想哭。”
“能哭出来多好,我就是哭不出来。”
“是吗?那我并不是最可怜的人。”
“你怎么不怕我呢?”平时谁不是躲着他?害怕他?避开他就像避开瘟疫。
“一开始很怕,可是你一说话,声音听起来不像坏人,你应该不会伤害我。”
“那你到底为什么事哭呢?”
她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看手表。她站起来,说:“我该走了,谢谢你。”
“谢谢?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他目送着女人消失在小巷的转角,他心想,要是那时候陪在妻子身边该多好。
这样即使他老了,他会和老了的妻子在一起,即使没有孩子,即使没有钱,即使也没那么快乐,但至少可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偶尔聊聊天。
那时他想等他老了以后,就和妻子隐居山林,过与世无争的日子,然后死在妻子的后头,为妻子挑选一个安静的墓地,把失去挚爱的孤独留给自己。
她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几乎快忘了她。这一次,她送给他新鲜的饭菜和水果,然后蹲在离他不远处大哭。
他没有再问她为什么要哭?她想哭,那就哭吧。她哭完,就走了,他也没有吃她带来的食物。他没有生的欲望,干净的食物应该给那些心怀希望的人。
“你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她又哭完,发现那株兰花上似乎有几束蓓蕾。她很惊讶,一个不想活的人为什么要养一株兰草?
“没有为什么,生活就是如此。奇怪吧,我尽量不去想很多事,很多事越想只会越糟糕。”
这是她第六次来这里,前几次她像是发泄者,施舍者和同情者,而这一次,她像是探访老朋友,两手空空,却脸上挂着微笑。
那天他心情也很好,因为第一朵兰花快要开了。
“你说的对,我就是想得太多,生活才会越来越糟。”
她凑近闻了闻那朵蓓蕾,问他:“这花有名字吗?”
“我只会养,但并不知道它是谁。”
她又问:“那它从哪里来?”
“我母亲的院子里。”
“你母亲又在哪呢?”
“她死了。”
她不再问个不停,她突然很想见见这朵花,但她不知道她要等多久。
“明天它会开花吗?”
“不知道啊,开花这种事无法预料。”
“那我们一起等它开花吧?”
“你不想哭了吗?”
“哭够了,以后都不会再哭了。”
“那你后天来,它可能会开花。”
她听完,甩了甩头发,风吹起前额的碎发,那里有一些新长出来的灰白色头发。
“那我后天来。”
她走后,他发现他没有想起妻子。那一整天,他抱着兰花睡觉,睡觉能缩短了等待的时间,也许从那时开始,他就开始等待,只是他不太明白,他到底在等待什么?
他睡了一天一夜,期间只吃了点过期的饼干。那朵花慢慢伸出花瓣,它要绽放了。他醒过来,发现她已经坐在他边上。
“它像是要开了,我终于还是赶上了?”她说。
他们静静地注视着那朵花,临近的黄昏的时候,它只开了一半,空气里已有阵阵幽香,她发出一声惊叹,说:“我这一哭还真值。”
“可惜我要走了。”她看了看手表,急匆匆地站起来。
他目送着她离开,他似乎忘了他还在垃圾堆里,是垃圾的一部分,那若有若无的花香突然唤醒了他为人的欲望,他心想,我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时间不曾等过任何人,只有人还在等待。时澄的别墅成了记忆中的远山,现在他最爱的事就是领着雪素去木屋边上的狮子湖游泳。雪素尖厉的叫声,就像是欢乐的笑声。他独坐在湖边,不用担心鹅的粪便弄得到处都是,也不用担心它吃什么。他还可以思索很多事,这一生中所有能想起来的事。
他在一种禅意的等待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星期天,直到一个平常的下午,他一觉醒来,发现他累了,身体像是爬不起来的泥,他不得不承认他老了。
老的事实,并没有让他沮丧。他慢慢醒悟过来,人生不过一场随机的梦,却没有梦中自由。他想,即使没有人作伴,即使一个人死于无人的山林,至少他是自由的。
他不再受思念的折磨,也不再恨任何人。他最终也原谅了自己,无论是分离,还是等待,无论是不幸还是幸运,他都原谅了,就像一棵树原谅了雷击,虫咬和所有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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