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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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还有哪个城市会和成都一样喜欢喝茶，“一城百姓半茶客”。

这是一句古诗，说的是成都喝茶之盛。即使今天，旅游手册上说，在成都，大约方圆200米内就有一处茶馆。我大致做过目测，此言不虚。

成都人好茶，首先是因为成都周边产好茶。

成都周边多产茶，尤以往西南不远处蒙顶山为胜。

蒙顶山茶，成名久矣。陆游有诗赞过。

有道是：“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很有名的。

四川茶产量很大，销量更大。除了当地人喝，还要运到西藏。西藏人少喝绿茶，多喝红茶，砖茶，看着漫山遍野一垅一垅的茶叶，要一片一片采下来，烘好炒好，装包装车，人扛马驮，车船周转，运到大市通衢，运到千家万户，运到一家家茶馆里，一顶顶帐篷里，一双双手捧了放到茶壶里，水汽袅袅，冲到茶杯里。煮在奶锅里，倒进铜碗里。

同是一棵茶树上才下来的两片茶叶，可能是一枚倒进了放牧的藏民或者土司的碗里，帐篷外风雪飞舞，远处雪山皑皑；一片叶可能顺江而下，出了三峡，到了下江，进了一家茶馆，喝它的或是一位行旅商人，或是一位书生，一位妇人？

或许，那两片茶叶都还记得蜀中那一片云雾缭绕的茶山，满山的青茶。

原来蒙顶山这一带喝茶极讲究，用硕大的磁盘，接下天上的雨水，用来冲泡绿茶。那个硕大的磁盘有个极有诗意的名字：纳云。

这一带有很好的陶瓷。

更有难得的雨水。一年三百六十天，这里可以两百多天的下雨，海拔又高，往西过二郎山就是藏区。

成都人好喝茶还源于川西的富饶。

李冰的都江堰以后，这里没有水旱之虞，田里有稻有麦，塘里有鱼，山上有竹有树。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称“天府之国”。

吃饱喝足了，就剩下耍了，于是有了川戏，有了小吃，有了精精致致的女子招摇过市，有了文人雅士的书画文章。“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路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成都人的风雅和好耍可见一斑。这时候，茶想不成为成都人的最重要的生活内容都难。

茶，曾经是中国各地很普遍的饮料，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只是各地人喝茶的目的和作用不一样。茫茫草原上的牧马人饮一碗茶，是必要的补充，成都都市一位茶客饮一口茶，是为了清清嗓子润润喉咙好说话。

喝茶，有助于闲谈。

闲谈，就是摆“龙门阵”，云山雾罩，说的只为痛快嘴，听的万万不可当真。一说一听，就是为了一个热闹。

旧时候，街坊上一个茶馆，是周围居民的文化中心，几乎是比家还要重要的一个生活场所。

天不亮，茶倌捅开火，即有老茶客揉着惺忪的睡眼，松松垮垮地走了来，捡了自己昨天半夜里才离开的座位上坐下，长长地扯一个哈欠，等着水开。

水开，茶倌把杯子摆好，茶叶放好，高高扬起。一股白亮亮的水带着丝丝蒸汽哗哗注入杯子里，茶叶愉快地翻转着，一丝茶香飘出来，老茶客开始有了精神。片刻，轻轻啜一口，啊，常常出一口气，眼睛睁大了。他的一天才算真正开始了。

陆陆续续，茶客们都来了，大概只有夜里，他们才和自己的娃儿婆娘在一起，白日里就是他们混在一起。知根知底，谁家家里八辈子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早点是要在茶馆里吃的，抄手汤圆随意。太阳升高了，白白的阳 光照在墙壁上，茶馆里已是人声嘈杂。

茶馆有很多功用，可以解决纠纷，说和事情，保媒拉纤，钱粮交往，都可以在这里。街上两家有了争执，分不出高下曲直，会双方约定，在一家茶馆里，由德高望重的人出面，评个曲直，说个道理，直叫双方都能心服口服，拱拱手，道个得罪，以后再不提此事。这就是“吃讲茶”。大家也犯不上上公堂打官司。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有茶馆，有公道，四邻八家的作证，只要不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茶馆里就行。

茶馆里能娱乐，莫不说茶客的谈天说地，自娱自乐，还能有说书的先生，常坐茶馆，茶可愿意听哪个先生说书，也愿意去哪个茶馆喝茶。书声响起，大家都沉浸在了金戈铁马才子佳人的关目里，连倒茶的幺师儿也忘记了倒茶。

茶馆里，多少人黑发到白头，一口口清茶点缀着他的几十年岁月。

川省，应该是受道家文化影响最深的省份。

法自然。他们对生命的的理解也“法”自然。“喝喝小酒，打打小牌，谈谈小恋爱，过过小日子”，尤其是“谈谈小恋爱”的说法太妙了，恋爱，只是生活的点缀，不是生活的全部，两情相悦，自然就在一起。有了嫌隙，恩恩义义地分手。天下何处无芳草，这里不行那里找。用不着撞坟头再变出两个扑棱蛾子来，悲悲戚戚的。大家知道，生命就是一个过程，没有永恒，上帝给了你生命，你好好地度过就是。生命是用来享受的，不是用来抱怨的。

有这样的心态，才能潇潇洒洒地喝茶。一个眉山朋友说，在成都这样的城市你还看不出来，有些县城，满大街都是下岗的，满大家都是打牌的，满大街都是喝茶的。

我去参加一个喜宴，在成都，客人早早来到,围坐喝茶，茶叶也讲究。上午婚礼，热热闹闹，吃饭，饭后又很多客人不走，打牌喝茶，主人家很高兴，晚饭，又是喝茶和打牌，直到深夜。

喜宴如此，平时请客吃饭，大家也不在酒桌上让来让去，想喝就喝，不敬不劝，不谈事情，利利索索吃完，上茶馆喝茶，这才是谈正经事的时候。

就是现在，成都人也把到茶馆喝茶当做生活中很重要的事，偏偏成都有那么多很好的喝茶的所在。

杜甫草堂，几棵大树，一丛疏竹，稀稀疏疏很随意的摆几张桌子，就是一个很好的喝茶的场所，英国首相卡梅伦到了那里，也来了一杯“碧潭飘雪”。

人民公园里，一处叫做“鹤鸣“的喝茶茶园，一天到晚，人声鼎沸。茶座挤挤挨挨，人人悠然自得。

喝茶的桌椅设计大有讲究。江浙一带的茶馆，多是高桌高凳，喝茶谈天都不误，只是不好久坐，累。四川的茶馆里，桌子不高，椅子更舒服，坐下不想起，越做越舒服，昏昏欲睡，渐入梦境，人不走茶不凉。一觉醒来，顿觉精神，直起身板，喊一声，掺茶。倒茶的幺师应声而至。一天不知不觉过去了。花开了，叶黄了，一年不知不觉过去了，茶，还是那么香。

成都的茶馆可以很大，像很豪华气派的饭店，里面可以听川戏。也可以很小，江边，一棵大树，几张桌子一摆，就是一个茶馆。锦江清流，还有一只只的白鹭上下翻飞，不远处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路，这片树荫下却是一片安闲，除了能喝茶，还有掏耳朵的师傅走来走去招揽生意，手艺很巴适，要的就是那一点“小爽爽”。

茶碗摆起，茶壶摆起，就有茶客到来。随便一个地方，沟沟坎坎，街角，巷子口，闹市的边边上，都可能会有一个茶馆，永远有茶客坐起喝茶。沟沟坎坎都有茶馆，都有喝茶的人。

到大茶馆，呼朋唤友，要的是那一份排场。

到小茶馆，往往是不期而至。走得累了，想得乏了，抬眼就能找到一个小茶馆，进来，坐下，喝什么茶就招呼来茶师傅，吩咐一声，不喝茶，只是歇歇身，你就尽管坐起，茶馆里不会撵人。做的是生意，要的是心胸。来的都是客，没有今天有明天，没有这个有那个。行人坐下歇歇脚，那是看得起你。四川人很友善。

茶馆，是成都的一个城市缩影。到成都，一定要到茶馆里坐坐。不然，你不会懂成都。

那么好的城市，那么有趣的地方，不去，多可惜呀。

一城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