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叫一声妈变成了奢侈
小时候最初的记忆中，我有两个姑姑，大姑和小姑。偶而邻居们说到小姑的时候，会说我二姑怎么怎么的，这时候，父亲总会说，那是她小姑。
两个姑姑，小姑叫二姑也没什么不妥啊，无法理解这份较真。
有一年冬天，漫天飞雪。家里突然来了大小四个人，看得出来是一家。父母见到他们的一切表现，都让我觉得他们熟识已久。果不其然，一边相互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进得门来。短暂的寒喧过后，妈妈对着我说：叫二姑和姑父，这俩是妹妹。
虽然当时已彻底懵圈，怎么从天而降一个姑姑，还有姑父？容不得多想，被父母催促着机械地完成了这些个称呼。二姑见到我表现出了很大的热情，一如看见自己亲生的孩子，这份热情带给我的却是木讷，一时间无法给出恰当的回应。
这一次天降大雪，天降姑姑和姑父的场景，却印刻在脑海里，在其后的许多年，把这样的一份于我来说从不曾备案的关系，拼凑完整。
二姑是从小被送养的孩子。母亲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有一天，父亲说他要外出一段时间，去寻找打小就被送养的妹妹，这是奶奶下的指令。那个时候，通讯和交通都极其不方便，差不多花了十几天，四处打听，从第一个当年抱走二姑的那个人开始查起，最后找到了她的养父母所在的村子。
到达后，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二姑的养父在她一岁多的时候去世，养母带着她另嫁他处。
遁着这条线索，几经奔波，又找到了养母改嫁的村子，到了那里，得到这样的消息：养母嫁给她的继父或者叫第二任养父几年后去世，第二任养父又娶了第二任养母。之后，又生了几个孩子，有男孩有女孩，就是二姑的弟弟妹妹。
到这时，她的身份已足够尴尬，第二任养父母家里并不急缺一个孩子。所以，她年纪小小就被安排嫁给了我姑父。
第二任养父母家的人和我的父亲，一路浩浩荡荡赶到二姑所嫁的那个村庄，据说当时惊动了全村的人。他们都要跑来看一看，二姑血缘上真正的娘家人到底什么样子。
那个地方很贫穷，村民都很善良，拿出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大热情，款待了我的父亲一行，二姑和父亲正式相认。村民们笑谈着说：亲的就是亲的，长得真像。
父亲火速返回，向奶奶复命，要安排二姑一家正式回家相认。意外的是，奶奶对即将到来的相认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但是相认那天还是正式到来了。
据说，奶奶看到二姑一家的时候，不大能够接受二姑看起来与她其他的孩子相比失去的灵气和身上显现出来的贫穷，姑父在她眼里也没有得到预期的承认。
整个温吞吞的态度，二姑一家自然是收到了。她明白，二十来年的分离，从当初把她送走，到再寻她回来，人依然在，可其他的一切都无法再重来。
父亲心里很窝气，却又说不出。那天过后，奶奶说：送给人家就送给人家了，以后也不用多有来往。父亲终于火了，说：不管你们认不认，她是我找回来的，我认！就这样，父亲兄弟姐妹加上二姑在内共六个，只与我们家恢复了关系。
二姑说，我家就是她的娘家，二十几年了，终于找到了家，却没找到妈。
有一年西瓜成熟的时候，二姑在我家跟我说她家的西瓜地有多大，西瓜有多甜，家里养了一群鹅，走着路就能捡到鹅蛋。这个画面对我充满了诱惑，于是决定跟着去她家。
到了后，一切的想象都被眼前的情景给打没了，房子很破，院子也不大，几乎是马上就后悔自己作的这个决定。站在门前能看到一望远际的田野，那个时候也欣赏不动广阔无垠的田园美景。
二姑尽己所能，让我吃了鹅蛋之后，赶紧兑现第二个承诺，去了西瓜地。至今都记得在西瓜地里看着到处躺着抱不动的大西瓜，不知吃哪一个好的满足。
当太阳落山，天色变暗，一天的热闹嬉戏散去。当夜色降临，象一块大黑布似的遮住白天尚且没有熟识的一切，这暗无天际的陌生重重地包裹着我。那一刻，怕得想哭，闹着要回去。当然，路途遥远，最后还是被哄得住下来了，那也是唯一的一次住在二姑家里。
现在想来，那就是二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生活的地方，物质的匮乏与民风的淳朴构建了她的全部。
奶奶去世的时候，临近年关，所有人都回去了，仪式流程很隆重。奶奶是基督徒，生前留下遗言不让哭，一切按基督教的仪式，却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没有遵从她的遗愿，还是走了传统的形式。
在这个仪式里，有一个环节，逝者的子女每人一个纸糊的模样和箱子一样的容器，自己亲手往里塞纸钱，最后抱着列队走到一个地方烧掉。在主事人的安排下，按排行走到那一排纸箱子旁边时，才发现，六位子女，五个箱子。
大家心里都明白，安排事情的人把二姑给漏掉了，也许不是漏掉，是因为在这个家的家谱里她就没有存在过。一家姓王，她姓李，就注定了这个身份的孤独。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二姑走到了父亲身边说：哥，咱俩都笨，动作慢，我跟你合着用这一个吧？化解了这个尴尬。
列队行走的时候，其他兄弟姐妹前后一行，一人怀抱一个，而她走在父亲身边。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二姑的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天意还是人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姑在奶奶的一生中，直至最后的告别，都没有办法挤进或者参与奶奶的历程。
小姑说，在二姑面前，她一向都不敢多说话。因为，有一次，她们和爷爷一起吃饭，这时候爷爷帮二姑端了一碗饭，小姑调节气氛，调侃说：你看看，还是喜欢你。二姑来了一句冷幽默：是啊，喜欢我。就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把我送人然后又要了你。小姑说她当时就觉得自己说那句无心的话真多余。
我曾经问过爷爷，为啥把二姑送人了？爷爷说，他当时远在西安工作，家里孩子多，奶奶拖着一群孩子过生活太艰难了。把二姑送人这事，爷爷当时都不知道。未料到的是，二姑被送走后，居然经受那么多的波折。养父母的状况一个不如一个，越来越乡下，越来越向西，越来越贫穷落后。
他说他也不知道奶奶是咋想的，让把二姑找回来，却又不愿意认她。
奶奶去世后，叔叔伯伯姑姑都逐步跟二姑有了来往。从二姑的言谈和处事中，能够深刻地感受到，她是多么地在乎这来之不易的亲情。
几年前国庆节，带着父母在几个景区玩。在返程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感觉，好象走的那条路离二姑家不远。打开导航算了算定位，确定真的是不太远，我说我想去看看二姑。母亲说下午了，按礼节来讲不太合适，我又坚持，父母都答应了。
二姑看到我们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把什么都泄露了，那个亲那个乐，无法形容。进得二姑家的院子，已与多年前的景象大有不同，很大的院子，全新的房子，院里一半都是各种盛开的花。
二姑忙上忙下，先给我弄了一箱柿子，说是她家唯一的一棵柿子树结的果，孩子们分了分，剩下的全在这儿了。然后又把家里的鹅蛋一个不留全部封了箱，放到车上。从小就不吃柿子的我，看着二姑的忙碌，享受着这硬塞给我的幸福。
终于，我们要走了，二姑和姑父一路送了好远好远，指着村边新修好的路说：村村通的路修得可好了，以后有时间就来看看你姑，别听你妈的，侄女见姑，没啥规矩。
走远了，隔着车窗，依然看得见二姑和姑父站在村口远送的目光。返回的路上，父亲说二姑现在生活过好了，她的三个孩子都很能干，也很顾家，对二姑很好。然后就感慨，二姑苦这一辈子，总算等到了好日子。
当我们满怀着欣慰和祝福的时候，谁都没有料到，在我的直觉指引下的相见，却是为了安排我和她的最后一面。
一个月后的一天，接到电话，说二姑出了事。一次平常的散步，再也没有回去。晚饭后，二姑和姑父出来散步，走在村口那条村村通刚修好的路上，被后方疾驰而来的车给撞了。路上没有灯，姑父慌乱地忙着扶二姑起身，忽略了逃离现场的车。打电话叫来了同村的人，开车将二姑紧急送往医院，同时报了警。
在医院的一个多月里，二姑流过泪，却没有睁过眼，象植物人一样，撑了一个多月后，告别了她所有的亲人，她的爱人和她的孩子。
出殡的前一晚，村子里灯火通明，整个场面照亮了十里八村，唢呐声声响彻所能感知到的每一个角落。
二姑生前为人厚道，热心助人，再加上她的几个家，关系错综复杂，却能在这么复杂的关系网上，没人对她不竖大拇指。村里人说，今天的这事，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了，那个撞她的人，即使破不了案，这一生怕是再难心安。
几个月后，母亲说想去给二姑上坟，也更加放心不下姑父。二姑去世后，姑父整个人都垮了，几乎每天都哭，精神恍忽。后来经诊断，重度抑郁。
那天姑父见到我们从车上下来，抓住我们的几双手，红了眼，流着泪，摇晃的身子，抖动的手……良久，哽咽着说了一句话：我还活着干啥？
就是这一句，在场的所有人，谁也没有忍住，泪——任意地流。
如果说二姑这一生还有的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了姑父。虽是被安排的婚姻，却是遇到了极好的一个人。姑父是一位朴实厚道的乡村教师，却能够把二胡拉得如泣如诉。
他知道二姑的身世，怜惜之余，尽一切可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把二姑宠成了公主。有了孩子以后，几个孩子，谁都不许在二姑面前，说一个不字。
这件事情过后，跟我的一个朋友聊起。我说，二姑这一生太过坎坷，也许早一些离开，也是她解脱的方式。那朋友却说：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惨烈呢？我沉默无语。
二姑是一个被送养的孩子，从孤独中来，自幸福中去。我不知道她这一世来走这一遭，是要作一个怎样的了断？
她曾说，自己的亲生母亲，两位养母，再加上婆婆，四个妈，她却无法通畅地使用这个称呼。
如今人已去，被送养的事情逐渐沉底，慢慢地，也许谁也不会再记起。是她，来这世上，遇到了姑父，给她遗憾的人生作了最大的弥补。
如果说，人还有来世，我愿她作姑父的女儿，给她娶一个怜爱孩子的母亲，让她可以肆意地将“妈妈”这个称呼，呼唤到极至。
就这样吧，愿他们相约在来生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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