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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这句话向来自是不必说的。虽是无须盼着春节的饺子,新衣,但人们有了新的“团聚”用来盼望着,更加盼望着。千百年传承下来的习俗,也是样样万不可省的。吃饺子,祭祖,贴春联,拜年,放炮仗,这些最容易看在眼里的,自是不遗余力地展现着。其中,放炮仗这件易于人尽皆知的事情,更是格外收到青睐。从年前半月,到年后半月,过了上元节,再续半月。
城市日渐禁止了烟花爆竹的燃放,便只剩下村镇了。如今的炮仗格外的响亮,尤其升的很高的烟花,叫做冲天雷什么的,隔了远远几个村都能听到。白日里声响很是稀疏,知道大致方向,单是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到了晚上,此起彼伏的声音不停炸开来,或远或近,运气好些,倒可以沾些同村人的光,享受一场视觉盛宴,再近些,还可以把脸在乌漆墨黑里,突然照得满是红光。让人格外切齿的,也是有。幽微的火药香随着时光一同逝去,取而代之的浓重的硫磺燃烧的味道,不停霸道地刺激着人的嗅觉,让人禁不住心生烦厌。而我,却对此有种阔别已久,重逢旧友的亲切的感觉。
母亲每日忙来忙去,准备着过年需要的物事,不时说着让我进屋,外面冷且味重。又说见我又瘦了,又说猪肉涨价到十五块一斤了。我只静静听着,偶有应和。北方的天气实在冷得很,每日我都起得很迟,总是冷得跺脚。母亲把火炉子烧得旺旺的,让我坐到炉子旁,我照做,果然很快就暖了全身。这橙橘色的跳动的火光,和萦绕的烧炭香味,又让我感受到了老友般的亲切,是庄正的空调比不得的。母亲又说离得远些,当心烧了衣服,又说,“阿,记得你王叔吧,就是他小女儿和你表妹一个名字的那个,前几日在家烧炉子,喝了酒,把门关得死死了,煤中毒,差点死掉咯!”母亲又说,下午要包饺子。
母亲总是认为我在外面吃的不好,不然怎会一回来就见瘦了。更是认为我在外面吃不到荤腥,不然怎会一回来就见瘦了。母亲在这方面,和姥姥一模一样。每次回家,我便要被半逼迫着吃下很多肉食,任我磨破嘴皮辩解,总是无用的。一般人家总是在年终了春节前几日才置办生荤,母亲却总要提前十几日,为了及时供给我。
除了有些时候我正色地声明,否则包饺子母亲一定是会包猪肉馅的。和面放着,洗肉,切肉,剁肉,放葱姜酱油五香粉,然后不停地剁,砧板在震动,带着木头桌子也震动。母亲觉得叮叮当当的同时,还有些吱吱嘎嘎,就铺上报纸,把砧板放到了地上,于是连院子都在震动了。
在村镇这些小地方,家家户户只要有人在家,都是大开着门户的。若是谁家整日里闭着门,定会有人背地里说些什么。大开着门,赵老太很容易就走了进来。
“阿,二丫头回来了。”她先是看到了我。
我忙从炉子边站了起来:“是的,三奶奶。”
“三婶子来了,怎么有空过来,二丫头给你三奶奶递个板凳。”母亲也站了起来。
“不坐了,不坐了,我就是来借颗葱,小孩都在家呢。”
我把板凳搬到赵老太脚边。
母亲说:“坐会儿吧,三婶子,”又对我说:“赶紧给你三奶奶找些葱。”
赵老太对着母亲挥了挥手:“你忙你的。”然后坐在了我那张板凳上。母亲又剁起了饺子馅。我进了屋,就没有听到什么。很快,我拿了一把葱和一张板凳又回到了炉子旁。
“莲现在什么样子了?”母亲这样问。
“流了。”
我突然抬起了头,看着她。
“流了?”母亲的音调转了又转,似乎是有些不信。“我才见过,好好的,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昨个。”
我盯着她,想听她说更多,可是没有。
“你说说,你说说。”母亲叹息着,我又转过来盯着,想要她问更多,可是没有。
“你这又先包一场饺子给二丫头吃呢吧。”
“是的,搁外边吃不好饭,你看看又黑又瘦的……”
我把葱放在了旁边,又进了屋。算来,这该是莲的第七个孩子了。
莲,是个傻子。她十七八的那年,宋婆子一脸褶子地找上了赵老太,门都没进去就开始大声喊道:“老太太,你托我办的事有着落了!”
赵老太喜不迭地出了来:“呦,哪家姑娘啊?”
“隔壁村,娶个傻媳妇那个记得阿?他也托我,你看我先想到你了。”
“他闺女不是个傻子嘛?”
“哎呦喂,老太太,可别信,那闺女,可老实。长得水灵,苗条条的,可是个大姑娘,绝对能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过了几日,宋婆子牵着两头人,见了次面。莲脸色蜡黄,瘦了吧唧的,不大好看。赵老太不喜,嫌宋婆子没说实话,宋婆子扭着脸,又是一脸褶子:“哎呦喂,我的姑奶奶,我哪那么清楚,都是她爹托付我的。我要知道她是个傻子,也不能跟你说不是?”
又劝道:“这大姑娘也就傻了点,养养照样生个大胖小子,人说越是瘦的越是能生儿子哩!大姑娘可不好找了,还有好几家等着我说呢。”
想想赵老三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又是个瘸子,实在让人不太好办。于是赵老太又说,屁股大像是个能生儿子的,留下吧。于是按辈分来讲,我得称莲一声三婶,但她不过是个傻子,我便随母亲唤她莲。所有的人都叫她莲。
莲的家里有爹有娘,还有一个弟弟。莲是在猪圈里长大的,不喂猪只喂人的猪圈,和她娘,她娘也是个傻子。她娘的命运和她大抵相似,或许也曾经被婆婆说:“屁股大倒像个能生儿子的,留下吧。”
赵老太家有了喜事,大家很是关心。于是总问:“赵老太,你家莲,愿意?”
赵老太总先嘁一声,然后说:“一个傻子,她懂个啥?门一关还怎么个不愿意,能给我生个孙子就行了。”
很快地,莲就怀了孕,第二年冬天就生了孩子,是个女孩。那女孩生下来只有两斤半,三个苹果的重量。赵老太的脸色很是难看,整日和乡里四邻抱怨说,傻子没有用,肚子不争气。那孩子我是远远见过的。偶尔在赵老太出门的时候,母亲总会让我端碗饭菜送给莲,不是大鱼大肉,也比赵家顿顿大白菜的标配好上许多。出门时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送了赶紧回来吃饭。”有时候我都已经踏出大门,后面还回荡着尾声。我也很是听话,半句话都不多说,远远看到床上那小小的一个,听到微弱的哭声,我也总害怕一开口就吓到她。
不出人意料的,两斤半的女孩没熬过那个冬天,没的时候,才和别家新生婴儿一般大小。赵老太不再说莲肚子不争气的话,只是来问过母亲:“他二嫂子,你知道……有什么生男孩的偏方?”
母亲自然是不知道的,否了,又说:“你可别……”母亲并没有说下去,赵老太很快就走了。听说她很快从别处弄了个土方子。
从赵老太之外的其他人们嘴中,偶尔会有几句“可怜”什么的传到风里,又很快飘散。
更快的是,莲第二年就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那个孩子不是白白胖胖,却也是健康。赵老太看了一眼,然后开始骂,先骂莲,又骂给她方子的人,最后骂了赵老三。赵老三手一背,嘟囔着“白养一个傻子”去村头打牌了。孩子的姑姑来了,给起了名字叫雨若,忙前忙后,倒也让莲坐了几天月子。
那个时候,刚好赶上母亲生了两个弟弟,我经常被使唤,给隔壁送两个鸡蛋,或送包红糖,或送几块尿布。孩子姑姑对我十分热情,农村人不兴说谢谢,她总是摸着我的头说着“你娘真好,又给送东西”“雨若长大一定记着你们”一类的话,我也吃着递给我的羊角蜜蜜三刀笑得香甜。
别的人到我家来和母亲唠嗑,总是会谈及隔壁。“你看看,赵老三又去喝酒了,自己的小孩也不问。”这一般就是声讨的开场白了,接着,“二丫头小时候,他爹整天抱着到处逛……都是当爹的……你说说……”“赵老三白活了好几十年!”这就是结束语了。母亲不似我,向来不厌烦,总也只笑着应道:“谁说不是啊。”
喝了酒的赵老三,向来不受人待见。雨若会爬的时候,莲有天抱着来我家,嘴里嘟囔着不知说些什么,母亲问她怎么了,她费力地描述着:“老三,臭。”后来才知道,赵老三喝完酒蹲坑,掉粪池里了,爬了半天才爬出来。这一度成为村里笑谈。
雨若出生半年左右,莲就又怀孕了。莲怀胎十月之时,是在一个冬天。年末,最冷的时候。一场暴风雪,压塌了赵老太家只用两块石棉瓦搭建起来的旱厕。第二天莲要大解,赵老太不耐烦地让她去门口解决。
莲的第三个孩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生下来了,在一片别人准备用来盖房子的,冰冷的,被雪覆盖着的沙子上。在莲一声声口齿不清的叫唤下,赵老太不情愿地走出来,看到地上鲜艳的血色模糊,紧跑了两步上前看了看。
是个女孩。
赵老太一边咒骂,一边不疾不徐地善后,言语激烈时还推搡了莲几下,莲不敢吱声。
那天晚上好不容易雪停,于是大家都很高兴,到处都有烟火的响声,很是热闹,像是把下雪的日子里积攒的烟火和热情,一股脑都拿出来。第三个孩子就是在满天烟火里,停止了呼吸,眼睛都没有睁开过。莲还是呆傻的,大概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可能都不清楚死亡是什么。赵老太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养一个赔钱货了,也养不起。赵老三不停地骂,过了几天又恢复了打牌喝酒的规律作息。母亲背地里叹息可怜了好几次,又说幸好没长大,下辈子投个好胎。
莲生了三个女儿,境地自然是不好的,并不仅仅局限在赵老太家里,在整个村子里的境地都是不好的。本来只谈她傻的老爷们老娘们,现在又多了一件可以拿来谈论的事——不能生儿子。
“你说这傻子也真没用,生了三胎都是闺女。”
“谁说不是,她娘二胎都是个带把儿的,你说说……”
“生个儿子,也能日子好过点……”
“肚子不争气,怨谁?”
赵老太不可避免会了解一些风言风语,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决心,也会不时说着:“这傻子真没用,白白搭进去两头猪!”莲是用两头猪换来的。
若是别人追问:“那你要咋办?”赵老太一脸决绝道:
“我就不信了,她还生不出一个带把儿的?等我抱上大孙子,请你们喝喜酒!”
于是大家又说她肯定能抱上孙子。
赵老太整日里喋喋不休地埋怨,赵老三整日孜孜不辍地努力,莲轻而易举地怀了孕,第四次。
赵老太整天求爷爷告奶奶,念菩萨跪佛祖,家里更是香火不断,只求老天开眼,能让莲生个儿子延续自家香火。甚至和别人说话时,都是“阿,大晴天,菩萨保佑”“二丫头考完试啦,阿弥陀佛”的句式,让人突然觉得悚然。
后来,事实证明,赵老太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劳。莲再次生下了一个女孩,也并没有夭折的迹象。
赵老太连着骂了莲三天,第四天,赵老太领着一对夫妻进了隔壁的大门。这对夫妻年近四十,无儿无女,赵老太把第四个孙女卖给了他们,卖了四千块钱。据我所知,男孩能卖八千,翻一番。
姐姐过了几日回家,听闻此事。咬牙切齿地说:“再有这种事,我们报警罢!”
“她要抵死不认咋办?”我问。
“我们要报警抓个现行!”
母亲眉头皱着:“小孩子别管闲事。”
“卖了也好,卖了,也能过上好日子。”
莲的肚子竟然如此不争气,赵老太很生气。但是四千块钱的收入使她并没有原来那么生气,并没有不给莲饭吃,也没有赶她走。不过赵老太依旧很生气。
赵老太终于爆发了,在她隔着窗户,看到莲躺在床上,床上同时躺着赵老头的时候。赵老太拿着扫帚,满院子追莲:“你这个傻子,小婊子,儿子不能生,跟老公公一块睡!”
赵老太的声音穿透了云霄,在传到我们家,母亲去拉开架之后,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村子不大,却也从来不会缺闲言碎语之人。
莲再去村头叫赵老三吃饭的时候,总有些闲来无事的老太太,坐在石头上的,小板凳上的,地上的,嗑着瓜子的,吃着花生的,双手交叉伸到袖筒子里的,脸上带着揶揄的笑:“阿,莲又来啦,来找你老公公的吧!”然后正大地窃笑着。莲茫然地回应:“老三,吃饭。”听到后老太太们更是“爽朗”地笑出声来,像是见到了什么奇趣大事一样。
村头的老头们也都耐不住了,在角落里,人群看不到的地方,在莲的屁股上,胸上,抓上一把,拍上一下,然后也笑。
赵老太早在莲生下第三个女儿的时候,就有了把她赶走的打算。假使赶走了莲,又说不到亲,那两头猪就彻底算是打了水漂。所以莲暂时不能赶走,她只在来我家借两个蒜头的时候,满脸笑意地跟母亲悄声说:“他二嫂子,恁给留意留意,哪有没说亲的大姑娘,给我儿介绍介绍,有点缺子的也没事,能生就行。”母亲没辙,每次都胡乱应承下来,才能把她请走。
而现在,赵老太开始明目张胆地给他儿子张罗了,从村头走到村尾,从认识的到不认识的。但凡能聊上几句,就让人家给介绍大姑娘,能生的大姑娘。
大家都被赵老太拜托过,于是就有了共同的话题,可以各自抒发所感。
“阿,赵老太太可真是……”
“要有人给说了,她真能把莲给赶出去?”
“这可不好说啊……”
“说不定连小孩都赶出去……”
“不能吧,那可是亲孙女。”
“怎么不能?你也说是孙女,是丫头子,你忘了当年她怎么对她亲闺女的?”
“她要真干这事,那……”
“老东西真是作孽啊!”
赵老三的德行,邻里乡亲看在了眼里,莲的遭遇,大家也都记在了心里。于是,人们只谈论得不亦说乎,给赵老三说亲的事却无人应承,一拖就到了雨若四岁的时候,莲又怀孕的时候。
母亲最后一次去隔壁劝架的时候,赵老太指着莲的肚子说:“他二嫂子,你看看,这小……小傻子,人事不能干,吃的不比旁人少!”
母亲看着莲有些许夸张的肚腩,试探着问:“别是,怀孕了吧?”
赵老太当天带莲去了村头诊所,果不其然,莲怀上了第五胎。
眼看着莲生了四个女孩,赵老太着实怕四增成五,刚知道莲怀孕没几天,就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瞎子算命的。瞎子被请进门的时候,村子里好些人都看到了,我随着一些好事的人进去了,想见识一下这被传的神乎其神的瞎子的能耐。仗着个子不高一路钻过去,免不了听到凑热闹的人不嫌事大的言谈。
“莲这回能生个儿子吗你说?”
“谁知道呢,也该生个儿子了,都生几个闺女了。”
“我看还得是闺女,生了那么多,一点儿没有生儿子的样。”
赵老太假装什么都没听到,指引着瞎子,颤颤巍巍地进了堂屋,坐了下来,赶紧给倒了一碗白糖水,然后把莲叫过来。那瞎子让莲伸出右手,胡乱的摸着,嘴里念念有词,过上一会儿,突然高兴地大声说:“恭喜老太太,你这是个大胖孙子!以后指定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我没看出来瞎子用了什么方术,又或是启动了什么秘法,心想这就是信口胡诌嘛。赵老太却很是高兴,再三问着:“真的?”
瞎子收回手,直腰坐着:“那还有假?老太太,不信?十里八村的你去问问。”
赵老太合不拢嘴,让莲去床上躺着,然后送瞎子出去了。我看到赵老太给了瞎子什么东西,瞎子推脱了一下就麻溜的收起来了,笑得和赵老太一样的丑。
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莲总算能过上好日子了。幼时的我不懂事,总想着让莲生个女儿,以此来显示那瞎子都是胡说八道,他是个骗子。所幸,我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并不能对什么产生影响。
自从赵老太听那算命的说莲会生个男孩,她就整日不让莲出门,许久不见莲,我就去了隔壁,迎面遇上赵老太将要出门:
“三奶奶,莲去哪了,我好多天没有见到她了。”
“莲快生小孩了,不能让她乱跑,她傻不愣登的,回头再伤着我孙子。”赵老太一边推着我走一边说:“我得出去了,莲叫我锁在西屋了,你赶紧家走吧,我得锁门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西屋,跑回了家。我还记得那个西屋里只有一个床,很高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窗,屋后面被无数杨树叶子遮挡了好多层的阳光,透进来就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形了。
赵老太也不打了,也不骂了,隔壁安安静静了几个月,莲生了第五个孩子。第五个孩子让莲彻底摆脱了动辄打骂的生活,甚至赵老太乃至整个村的人都对莲和蔼了许多。因为莲生了个儿子。
然而,莲生了儿子,就不能讨论莲是个不能生儿子的傻子了,于是他们绞尽脑汁,使劲地,又想出了新的来讨论。
“莲终于生个儿子了,这回能过好日子了。”
“哎,不容易啊,她一个傻子……”
“你说说这孩子是赵老三的吗。”有人小声嘀咕着,算是开了头。
“我也觉得不像,你看赵老三都四个闺女了,说不定根本就生不出来儿子。”
“我看是赵老三他爹的,你忘了那事了?”
“是啊,哪有那么巧,那件事完就生个儿子,你说说呢?”
“说不准……”
这件事他们翻来覆去地谈论了很多次,对赵老太一家没有什么影响。有人在谈论里加上一句:“嗨,反正都是老赵家的种。”他们又沿着这一他们既定的事实,反复谈论了许多次。
赵老太叫来了她女儿,跟她讲:“你好好服侍莲,奶水得够我大孙子吃的。”
孩子姑姑应了下来,又给起了名字叫雨晨,每日都很忙碌。赵老太每天只抱孙子。她把家里的鸡蛋都给莲吃,到村里杀猪的老张头那,买一些卖剩的没人要的骨头肉皮,熬上一锅汤给莲喝。
雨晨满月的时候,赵老太下了血本,在家里炒了几个菜,宴请至亲。村里人都说赵老太得了个孙子,都乐上天了,又请吃饭又请喝酒。赵老太听了只会咧着嘴大笑,说着“来吃饭”的客气话,大家也都交相应下,当然是没有人真的会去。
雨晨的姑姑来了我家几次,无论怎样都要母亲去吃顿饭,当天亲自又来叫了一次。母亲以弟弟没人照顾为由,把我推了出去,我就跟着姑姑走了。
隔壁的大门破破烂烂,木质的门底部被什么东西啃出来了不规则图形,门上还有着掉色成砖红的红双喜,开门关门的声音吱吱嘎嘎,直钻脑仁。进了门,一张复古大木桌就清晰的裸露在了眼前,四周零散的板凳也彰显着各自的年代久远。
姑姑让我吃饭的时候坐她旁边,就去忙了,我自然去找了莲。莲怀孕期间,赵老太看管得太紧,算起来我都小半年没见过莲了。以前莲总是到处串门,隔三差五就能见到,不觉得有什么。许久不见,倒很想看她傻乎乎的笑。
我见到莲的时候,她坐在床上抱着孩子,看到我之后,高兴地拉着我,让我看闭着眼睛的小人儿。母亲跟我说过,小孩子不能随便乱碰,我就只看了几眼。那小孩黑黑的,勉强算是大胖小子,小小的五官看不出来像谁。
“莲,你娘还打你吗?”
“莲你吃饭了吗?”
“这是个小男孩?”
我自顾说着,并不想要回应。一句话要拆出重点重复数十遍,莲才可能听懂,如果想得到回答,另外还要重复上数十遍。
莲也并没有听懂我的自言自语,抱着小孩不停念叨着什么,我仔细听了听,像是在念“雨晨”,也可能不是。
吃饭的桌上不过寥寥几人,想来也是,赵老太隔三差五地骂次街,虽然蹲在村头还能一起唠唠嗑,但有着很深交情的邻居,一只手数来足够。
赵老太不遗余力地尽着地主之谊,尤其对着对面的“亲家”时。我暗暗地想着,赵老太口中的“亲家”就是莲的爹,把她养在猪圈里的爹。而她爹旁边坐的那个肥头大耳的青年,就是莲的弟弟了。
莲的爹把莲和莲的娘养在猪圈里,为了有钱给莲的弟弟说媳妇,把莲用两头猪换出去了。那莲的娘呢?猪得养在猪圈里,那莲的娘岂不是没地方吃饭睡觉了,那后来怎么办了?我知道那不是我该问的,也不该是在那种场合问的。那些疑问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答案不得知,直到现在。
那天,我草草吃了就回了家,母亲问起,我就说莲的爹和弟弟也来了,母亲就再也没问什么了。一直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听到门口重新嘈杂起来,我想着隔壁是要散了。果不其然,赵老太高昂的“亲家,慢点走!”随之传了过来。当听到“亲家,别送了,回去吧!”的回答时,我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莲的爹笑时露出的黄板牙。
雨晨能见风的时候,就要入夏了,就经常可见莲抱着雨晨出来串门子,或者去村头叫赵老三吃饭。莲穿的大红裤子总是让我老远就能看到。
莲还是喜欢来我家玩,经常是在周末,我在家的时候。一次,她来我家,坐在铺在地上的凉席上,大张着腿,把雨晨圈在中间,生怕他摔了。逗雨晨玩的时候,我看到莲的裤裆一片黑色,在大红之间很是显眼。我好笑地问着:“莲,你娘怎么还用黑布给你补红裤子。”也并不指望莲能回答出个所以然。而等我靠近了些再看到的时候,发现有些不对劲,就把雨晨给了母亲照看,把莲拉到了我的房里。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莲的红裤子并没有用黑色的布补,但也却真的破了。我到处的找了一条内裤给了莲,手忙脚乱的扒了她的裤子,用歪歪扭扭的线条缝好坏掉的红裤子,莲任我摆弄,并不知道我做的一切什么意思,又有什么意义。得亏她不知道,并且永远都不会知道。
日子总在一天天的过,不管人们过得难,还是过得易。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还有,检验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是傻子,或者不是。雨晨是个傻子,他目光呆滞,只会流着口水,甚至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就和,莲,是一样的。对此,赵老太是不甘心的,她可记得她的大孙子是要“平步青云,光宗耀祖”的。
于是,在风和日丽的一天,赵老太又请了一个老太到家里。这次的“作法”我错过了,只是我回家大家都在谈论:
“你去看了吗,那老太太可真厉害,听说烧了三根香,插在三个碗里,围着小孩走了几圈,烧了一把符纸,说是把老太爷念出来,把小孩身上东西带走了,小孩还真治好了!”
而等我再次回家,大家又在讨论:
“那老太太可真厉害!用几个碗,烧几根香,走几圈,那小孩就好了!”
等我真的十分听得不厌烦的时候,他们才又谈论了一些别的。
不知是作法的老太太起了作用还是怎么,再见雨晨的时候,他的口水流的少了许多,虽然痴呆,却似乎没有以前痴呆。赵老太没有再对莲动过手,动辄责骂却是少不了的,赵老太想要一个不傻的大孙子。
村子里的信息,都是透明的,从谁家生孩子了的大事,到谁家狗下崽了的小事,都会交口相传。大家说:
“赵老太卖出去的孙女过得可好了,家里就一个闺女,爹妈都可着劲疼,亏赵老太卖出去了,不然有得罪受!”
这不是什么秘密,赵老太很容易听到了,回家又骂了莲:
“你这个傻子,生那么多赔钱货,都不傻,好不容易生个儿子,怎么就傻的?”
赵老太仍然拿孙子当宝贝,什么变故都没有改变这一点,至少在她有一个不流口水的孙子之前,都不会改变吧。
往后,我离家远些,不常回去,与莲的联系就很少了。有一次回家,母亲说起莲又怀孕了,而再有一次回家,我妈就说莲生过了。时间像是突然之间折叠压缩,很长很长的时间,一下子就从头走到了尾。
偶有几次我回家而又刚好莲在我家玩,也只是打个照面,我就又开始忙碌起来。我对莲的知解,就都是从母亲的突然提及或叹气中知晓。莲有了第六个孩子。
莲的第六个孩子,是个女孩。小女孩还在婴儿车里的时候,被她哥哥推着玩儿,推到了河里,差点死掉。赵老太第一次把“光宗耀祖”的大孙子绑到了树上。
小女孩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赵老太到处找人,想卖掉,大家都嫌弃有心脏病,没人要。后来,在很多好心人的帮助下,从网上募集到足够的善款,做了手术,手术成功了。
小女孩大了一点的夏天里,光溜溜的她总是被她光溜溜的哥哥抱着抱着,就“呲溜”掉到了地上,然后再被抱起来。
莲被赵老太带着,会做了不少事情,但还是不会像其他的母亲一样,会在下雨天给孩子送伞,赵老太家没有伞。无论毛毛细雨,还是滂沱大雨,总是会有赵老太家的孩子,在雨里奔跑。
而如今,莲的第七个孩子,流掉了。我的心里像是很多褶皱,又像是很平静。外面赵老太的声音传进来,像是很刺耳,又像是什么都听不到,我只想了想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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